博爾赫斯說:“我的感受是,頭幾句話應(yīng)該長一點,好使讀者離開他的日常生活,堅決地讓他置身于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如果要舉個例子,不妨去看塞萬提斯最著名的小說?!?/p>
他說的是《唐?吉訶德》,開頭是這樣的:
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他那類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馬和一只獵兔狗。鍋里牛肉比羊肉多,晚餐常吃涼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雞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雛鴿,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錢買了節(jié)日穿的黑呢外套、長毛絨襪子和平底鞋,而平時,他總是得意洋洋地穿著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管家,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甥女,還有一個能種地、能采購的小伙子,為他備馬、修剪樹枝。
是的,感覺塞萬提斯完全是按照后世博爾赫斯的建議寫作的。在這個開頭里,來看看我們最后被堅決地拋到了一個什么樣的想象世界:一位貴族,一支長矛、一面皮盾、一匹瘦馬、一只獵兔狗,然后是吃的東西,星期幾到星期幾各吃的什么什么,一一在列,他的收入狀況,他平日里的打扮,家里還有什么人,也都說得頭頭是道,你相信了嗎?當(dāng)然,但也可能是假裝相信,這也就夠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貴族,腦子肯定有什么問題,要緊的是,他會干出些什么讓人覺著有趣的古怪而荒唐的事來!
慢慢讀來,“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為什么就不用提了?作者不想提了,地名不重要了,作者忘了,作者不想讓你分心了,作者暗示你這是寫小說,他在虛構(gòu),你認那么真干啥?總之,這話里掖著點味道。“他那類貴族”,語氣里又含著點什么,不屑?俏皮?調(diào)笑?你不必定要知道,但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帶點急促的話還有另一種游離和分散效果,那就是把你前邊可能有的某種覺著他在編故事的猜疑心理給輕輕抹了。他像很熟悉似的“直接”稱言“他那類貴族”,又引你把注意力朝一個我們都可能已熟悉的、類型的人物群上,而且,似乎還暗示著一點要給這類人來點惡作劇地畫個像……然后,你終于被捆綁在了他的一些可笑的敘述上一起來到了騎士時代――而且要認識的是一個肯定跟其它騎士處處不一樣、時時都像開著他們玩笑的騎士。
這就是昆德拉所說的歐洲的小說遺產(chǎn),寫小說的人都應(yīng)該來拜拜的祖師爺。這不是一部幽默小說,它可以是流浪主題,但這還不夠。因為昆德拉還說了,你想在其中去找尋一種明確的、可以解決人生悖論的道德信念嗎?沒有,那里只有一連串的生命疑問。他老人家在那個年代就棄絕了對一個善惡分明的世界的渴望,棄絕了宗法式的生活倫理的欲望,在此基礎(chǔ)上肯定或認可了人生的道德相對性和模糊性。這個提法夠高的了。我所喜歡的學(xué)者劉小楓還有一句總結(jié):“小說的真正敵人,不是近代的哲學(xué)和科學(xué),而是現(xiàn)代之前的宗教-道德倫理的生活教條:區(qū)分善惡和對生活道德明晰性的要求:塞萬提斯使我們把世界理解為模糊不清,要面臨的不是一個絕對真理,而是一堆相對的互相對立的真理,因而惟一擁有的把握便是智能的無把握。”
沒有明晰的道德了,道德小說管不了。塞萬提斯已經(jīng)鬧懂的真理,到我們這里又成了問題。
讀一部小說的所有收獲常常都跟你從開頭閱讀到什么東西有關(guān)。戴?羅奇說:小說的第一句(或第一段、第一頁)是設(shè)置在我們居住的世界與小說家想象出來的世界之間的一道門檻。因此,小說的開局應(yīng)該如俗語所說:把我們拉進門去。
既然是拉進門去,當(dāng)然是房子都修好了。房子還沒有修,就是連門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