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說的是我們村的攤?cè)怙灐８覀兊拇彘L有關。事情就是村長招待我在他們家吃肉餅，人物有老支書、電工和村長兩口子。

“知道嗎？小石，”村支書在舉杯前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同時眼睛在整個客廳里掃了一大圈，“我們村最出名的就這攤?cè)怙?！”說完都有一會兒了，兩片嘴唇還在那里撮著，支楞出一副肉嘟嘟的樣子，有油在往下滴。

五秒鐘了，我還沒有想出該用什么話來接一下。我是第一次被邀到村長家吃飯。

“村兒里有三人烙的餅最好吃?！笨纯次覜]感興趣，電工把話接上了。

“村東頭老王家老太太烙的，我可沒少吃，真他媽好吃！”村長夫人也把嘴嘟成兩片，看起來血色很不錯。

“那都過去好幾年了，現(xiàn)在還得看你烙的了?！崩现行┳环€(wěn)，終于有人插話，他趕緊把自己往桌前又送了送，大著聲又說了一遍，“現(xiàn)在你是第一名了?！?/p>

“嘿嘿，那可說不好?！贝彘L夫人十分開心地笑起來，還想接著說點什么，不想村長先開口了：“你還真別看不起我們農(nóng)民，小石，”村長也把兩片嘴唇支起來，“當農(nóng)民天天吃那山珍海味的玩意兒干啥？燒不？”村長的聲音大極了，似乎在跟誰賭咒，過了好幾秒，第一股氣才過去，“當農(nóng)民，就得實在，不吃這玩意兒你東想西想啥呢？”村長的尾音很長，似乎撮成的兩片嘴唇就是為了替這些很大的余音搭個橋，順便也用帶出來的口水把嘴唇再潤上一潤好吃我們望了好幾天的攤?cè)怙灐?/p>

又過了好一會，電工又開口了，聲音一下小了很多，似乎只是為了多解釋幾句：“原來呀，他們家烙餅是排老三，支書不是說了嗎？老大死了，他們家當了幾年老二，原來那老二后天就死了，他們家現(xiàn)在可不就是第一嗎？”

“是，都說了，下幾道病危通知，沒死利索，這回是真的了，都停藥了，安排的就后天咽氣，為的是等一個外地趕回來的親屬?！蔽疫€正在算著肉餅的名次哩，村長夫人幾句話就給我算完了。

我的故事可能講得不好，也就是口語運用得不出色。但我從來都是對口語抱持著一種特別的感受。我曾流浪數(shù)年，我聽過各種口語，舉例說，我第一次跟北京人學習罵“我操”，很快就摸清了規(guī)律，那就是先用舌頭在口腔中很流利地畫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仿佛是把不潔的東西收集一遍，然后順著舌頭尖送出一個唇齒音。第二個北京口頭禪是“傻B”，說“傻”時便聚集些心中怨氣，心里想著是“殺”的音，加上鼻腔中再泄一點嗤笑的味道，“B”純粹是一個音節(jié)詞，抑或是某個腌臟的字眼的代稱，兩個字連在一起時，再用適度喉音串連，傻B的味道就全了。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把北京人的兩句口頭禪連起來練習：我操(你)傻B！那味道，那語氣，簡直就是一皇城根兒小老百姓受氣幾千年后自己宣布揚眉吐氣的全部神態(tài)。

口語可以串聯(lián)，我欣喜不已地又串了一些城市的口語，我發(fā)覺這真的是一個很靈便的給地方人群畫像的方法，比如成都，口頭禪使用最多者，一為“沒得事”，二為“好煩喲”一連就成了“沒得事好煩喲!”這幾乎就說清了絕大部分成都人。

口語就這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