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比喻(2)

讀小說,寫小說 作者:石映照


當然,大作家的比喻都寫得很好。他們并不是常常都想到比喻,而只是偶爾用一下。一個作家的比喻很容易看出他的心眼。《活著》寫到福貴把兒子有慶埋到一棵樹下,站起來要回家的時候,看了一眼那條月光下的路。這是一條他兒子生前每天都要走的路。余華覺得福貴剛把兒子埋了,這條兒子的路一定得寫一下,因為它就在那里晃,他可能走不穩(wěn),因為作者要做一個負責任的人,最后,想了很久,他的比喻想出來了:

月光照在那條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余華還說到了一條路,福克納《我彌留之際》,一個醫(yī)生騎馬走過來,看著那條山道上的山路,醫(yī)生就想象著一條斷胳膊。

余華還說到了普魯思特,他在小說中寫道“陽光從百葉窗里照進來的時候,百葉窗像是插滿了羽毛”。

從余華耐心而具體地談到的語言例證,可以很輕易地感受到這是個為語言而活著的作家。

比喻有時是略帶含混的,當傅雷說到莫扎特時,用得最多的兩個詞是:鮮花一樣的心,天使。這是不費勁就可以想到的,也就是說,順著往下想,你還可以想到很多這樣的比喻。那莫扎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這些比喻都讓我不著邊際,但傅雷另幾句敘述的話一下就讓我知道了莫扎特,他說:只有天使才能趕得上莫扎特,但絕不會超過。貝多芬奮斗一生才到達的地方,莫扎特一生下來就坐在那里了。這種老老實實敘述的價值比比喻要好得多。

再舉一個例子,從反面來說喻體,如毒蛇。很多人都用來形容婦女,這會讓人怎么想呢?首先,它是一種典型的歧視,里邊有著很濃烈的惡毒情緒。比如我們可以想到那女人的熱烈的性,可是說這話的人無緣摘取,一旦攬之入懷,那情形就不一樣了。還有,說這個詞時,也會遮蔽很多東西,比如,那類女人身上作為弱者的一種自我保護,非但得不到我們的同情,我們還用一個惡毒的詞加在她身上,這就有幫兇之嫌了。還有,既然有人用毒蛇形容女人,也一定就有人會用女人來比喻毒蛇,這就相當于把女人關(guān)在了一個風箱里,兩頭都是毒蛇把著門。或者比喻來比喻去,只說清了馬的旁邊是騾子,騾子的旁邊是馬,等于沒說。這種情況即使是在莎士比亞身上也是存在的,他一會兒歌頌女人的心像金子一樣純潔,一會兒又說這東西只要一點點,就可以把白的變成黑的了。

所以,比喻的危險總是存在的。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作家隨時隨地都有自動維護語言干凈的義務(wù)。不想盡這份責任,至少不要做幫兇。

海明威不大用比喻,有的話也多是為了某個主題的隱喻??ǚ蚩ㄒ彩鞘褂靡环N精確無誤的隱喻,但他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只寫其中的現(xiàn)實部分,讓兩者自動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不經(jīng)和形而上的奧秘感。

博爾赫斯強調(diào),文學是對有限世界的探索,它只是少數(shù)幾個隱喻而已。他在《八十自述》中有一段話專門談到這一點?!叭魏握Z言都指向一種實在或一種為說話者、聽講者、讀者和作者所共同理解的非實在。但在許多情況下,比如在心醉神迷的情況下,就只能通過隱喻來傳達實在,無法直接述說。實在必須借助于隱喻”,“我們有時間和河流、生活與夢、睡眠與死亡、眼睛與星辰,這些東西應(yīng)該足夠了”。博爾赫斯曾以為在切斯特頓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了新的隱喻,比如:大理石就像固體的月光/而黃金就像凝結(jié)的火焰。但由于眼睛與星辰的互為比擬仍然沒有超出上述范圍,所以博爾赫斯說他這類隱喻只是賦予了那些非常古老的、基本的隱喻以嶄新的形式,直到他讀到一個印度人的隱喻:“喜馬拉雅山脈乃是濕婆的笑聲?!边@個全新的隱喻立刻給博爾赫斯帶來了巨大的沖擊。熟悉多種語言的博爾赫斯不但從語言本身得到了遠遠超出一般作家的新鮮感受,而且還對各個民族的民間故事也保持著一種嬰兒般的熱情。比如他對日本文化和《一千零一夜》就極為推崇,他常??粗?、想象著豹子的斑紋,以及中國的書法的那種流暢和極具藝術(shù)天分的表達,都是他無盡的靈感來源。

他尊重一切事物,在他的理念里,藝術(shù)只能提及這些事物,但永遠無法解釋它們。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