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種頑強地尋找著完美辭藻的習慣也順理成章地延續(xù)到了弟子莫泊桑。莫泊桑在調(diào)皮的童年曾在修道院院長地下室的酒桶上戳了一個洞,為的是請同學們痛飲一場,然后,他就被開除了。后來,他的這種好奇一直就沒斷過,寫小說的莫泊桑這樣說:“我想把一個詩人的頭顱敲開,只是為了好奇,想看看里邊到底有個什么東西。”無疑,在詩歌與小說語言的轉換方面,他被折磨瘋了。在國內(nèi)也多有由詩人轉行小說的,代表人物有顧城、韓東,還有些別人,有的做得較成功,有的則不成功。 高明的詩歌的最大特征在于模糊性以及模糊感帶來的意境,如果它能細致地言說,可以離了在場的語境而用任何語言翻譯,或者它可以言說的東西越多而不用不可言說的體味,那它就還沒達到上乘的詩歌水平。比如說到月亮,在古典詩歌中一出現(xiàn),它就會帶來一種復合的輕逸、跳脫的空懸感,一種讓人心平氣和的、幽靜的神往。最好就這么點模糊的感覺,如果要使它代你掉淚、憂傷或是具體地思念良人,那個月亮也就太小了。簡文帝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是說的一種思維方法,使勁往近處小處寫,往接近瞳孔的地方靠,這樣反而就可以因小得大了。分析唐朝和宋朝的詩,都說宋人作詩味同嚼蠟,是因為它用典太多??墒清X鐘書的一個發(fā)現(xiàn)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名詞顯然更靠模糊,動詞的一舉一動指向就太明顯了。我認為這也是兩朝詩歌的高下之別的又一重要原因。
詩人敏銳的觸覺有很多都是可以為小說服務的。音樂是詩歌中必須具備的素質(zhì)之一,恰如其分的語感,及其把音節(jié)變成星星的魔力?!稖胬嗽娫挕钒选翱罩兄簟迸旁诘谝晃弧J裁唇锌罩兄??天外之音、天籟之音、破空之音,有點像人類靈魂的禮花,直接上達天庭。當然,還可從另一角度理解,用錢鐘書“杜極人工,李純是氣化”來作比,李白就是一團在天上氣化后的東西,可能只好叫他反物質(zhì),而杜甫是人間的,是用來高聲朗的,他是苦吟派的,物質(zhì)的,自為的,我的朋友老金在線和我每次見面都要和我談到杜甫,都要給我高聲朗讀幾首,詳解一番,然后我就假裝和他一起沉入了他所說的世界上最美的唐詩意境里了。
詩歌要煉聲煉氣,聲音只是聲音,那就是還沒煉出好鋼來。煉聲必須要得到氣,才能產(chǎn)生附加值,就如同把硝石木炭等放到一起煉出火藥(讀書其實就是一個煉火藥的過程)。但這是不可學的,能學的只有煉聲,古詩里有許多迭韻雙聲詞,如“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日出之容,“?NB023??NB023?”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都可視為煉聲。煉得多了,氣就自然出來了,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舍筏登岸等宗門詞條,都是說的這個,當然也有常常煉不出氣的,那就只好自己生氣了。
一個聲音有自己的頻率、波段、節(jié)奏、速度等等內(nèi)在的秘密,發(fā)出去了有時就沒法控制了,我不知道回文詩的起源,但我認為它就是想把聲音再收回來的努力。一放一收,還能工整合轍,這就是一種苦修,當然如果達到克里希拉穆提的靈修那就更了不起了。但一般的回文詩都帶點玩意兒的氣息。抄一段住我們村的納蘭信德的回文詞: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衾孤?lián)碜恚頁砉卖来?,醉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p>
這詞不太好,我最初是從《七劍下天山》里抄來的,當時覺得很好,比蘇軾和傳說中的蘇小妹的回文還要好。人生真是如夢,我沒想到在我三十多歲居然就跟納蘭信德做了鄰居。我現(xiàn)在幾乎每隔幾天都要到他的紀念館去走走。他的全部詞目也沒多少。只讀他的詞是不夠的。必須要讀多家的詩詞,長年縈回于這種音律訓練就會使人不自覺地追逐到敘述句式的音節(jié),它是小說語言的節(jié)奏和韻外之旨的重要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