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近處的卡爾曼(3)

鮮花的廢墟 作者:張承志


只是那條他們共度銷魂之夜的燈街不能消失,魔影般的卡爾曼曾在一間小石頭屋里瘋狂地舞蹈。那也是一幅G?多萊的銅版畫--小酒館里人影搖曳,一個美麗的吉卜賽女郎,正癡醉地跳在一張粗木桌上。在我看來,它僅次于摩爾方塔、也是塞維利亞的象征。高興的是,如同神在微笑一樣,正巧我住的小旅館也挨著一個幾步方圓的小廣場,它的西班牙語名字里好像也有個字是“l(fā)uz”,燈或光。

然后就是龍達(dá)、科爾多瓦等等地方了。當(dāng)然若是細(xì)說這些歷史名城,座座都有各自的典故,但是梅里美避開了上述城市的最嗆鼻的氣息,比如醒目的摩爾文明氣息。我當(dāng)然不可能扔了它們只迷著一本小說--所以在塞維利亞或科爾多瓦的時候,我的思路常常離開了《卡爾曼》。而等我從考古訪舊中回來,又琢磨起這部對我影響最大的小說時,它們便無一例外,又都化成了迷路深巷、都市暗部,都變成了巴斯克和吉卜賽出沒的綠林。

我翻著小說,也跟著進(jìn)入安達(dá)盧西亞縱深。

去直布羅陀市街需要通過英國邊界。我只能在那座山的這一頭,津津有味地體會唐?何塞干掉那個紅制服軍官的滋味。就在那座英國人至今占據(jù)的石頭山下,卡爾曼公然用色相做誘餌。她沒有留意,古典版的恐怖份子若動了真情,后果會怎么樣。

直布羅陀的形狀,和房龍的速寫一模一樣。由于讀了一本房龍地理,我的腦子里印上了一座比照片還要逼真的石頭峭壁。不能不佩服那老頭,他唰唰幾筆,畫出來的就是本質(zhì)。嘿,真的到啦,我暗自想。地中海面上吹來的呼呼的風(fēng),此刻正打著臉頰。這地貌的險要和奇絕,恰好和它的要沖意義一致。我在反芻內(nèi)心的滋味,多奇怪:當(dāng)你決心走過窄窄的獨木橋時,你的路就大大寬廣了。否則你怎么會在這里凝視直布羅陀。

直布羅陀如一條翹首的鯨魚,如一艘巨型的戰(zhàn)艦,筆直的巨喙雄偉地插在海面上,與深藍(lán)的大海峽互成一組。這里就是隔開了內(nèi)與外、歐洲與東方、富足的中心與貧弱的四極的直布羅陀海峽。

我想象著當(dāng)年的阿拉伯戰(zhàn)士陀力格,想象他用牙齒咬著一柄彎刀,登上這座懸崖的情景。那場景不知為什么栩栩如生。但是卡爾曼和她的民族呢,他們越過這條天塹的路徑卻漫漶不清。

如今臨近直布羅陀的港口是阿爾赫西拉斯。從輪渡上走下來的,大都是摩洛哥人。間或有一兩個日本學(xué)生,抱著厚厚的手冊獨自旅游。天氣晴朗,可以看見海峽對岸。我聽見他們用日語低聲喃喃道;啊,非洲。我猜歐洲人的心里會有所不同,他們大概會嘆道;啊,東方。

海峽里一片秩序與安寧。已經(jīng)沒有放浪不羈的吉卜賽姑娘,沒有暗藏匕首的賣橘子小販,沒有走十步見十種的異族了。

從這港口可以去塔里法玩,它也是一個阿拉伯人命名的半島。在歷史上,它是八百年里穆斯林進(jìn)出西班牙的第一個地點(旁邊的直布羅陀第二);從微觀上來說,它是《卡爾曼》故事的轉(zhuǎn)折:一天,唐?何塞聽說,關(guān)在塔里法監(jiān)獄里的一個惡棍、他是卡爾曼的丈夫--出獄回來了。

后面的情節(jié)扣人心弦。手里拿著安達(dá)盧西亞的地圖,兩腳又一個個地驗證著安達(dá)盧西亞的地點,我漸漸熟悉了小說依靠的土地。此時讀著,無論是依著龍達(dá)絕壁的橋,或是順著馬拉伽明亮的海,我的眼前如今栩栩如生地畫著盜賊們活動的路線。

總的來說,他們盡力靠近直布羅陀的北岸。但把一只腳,留神地踩在山里。他們窺測著城市,時而閃電般一擊得手;也隨時小心著,一步跳回山里。

龍達(dá)的重重深山里處處有他們的巢穴;路劫和殺人,內(nèi)訌和爭風(fēng),銅管槍和刀子,黑垢的小旅棧,硬面包和泉水,如注噴涌的鮮血,不會疲軟的駿馬--都在這片山地的腹里展開。小說第一章膾炙人口的開幕,也是讓富于情趣的考古學(xué)家在這樣的山路景色里,和唐?何塞邂逅。

雖然山里是家,但城里才有獵物。他們利用最古老的那幾個城市,利用那里復(fù)雜的人群和底層。種族、行幫、組織,都被他們掌握得淋漓盡致。沒有他們不懂的語言,但誰也不懂他們的語言。每一個骨瘦如柴的窮老婆子都可能是他們的眼線,每一個巷道深處的小鋪都可能是他們的據(jù)點。在古老的城市里,老城如珍貴的古董,小巷如活潑的血管,深不可測的蛛網(wǎng)路徑和復(fù)雜空間使一切盜匪小偷們樂不可支。無疑,我們那種以“危改”的名義分片拆光重蓋的、商廈加百米寬馬路的城市不在此例。

故事在山里和城里有聲有色地展開,主角的前途和作家的設(shè)計,都漸漸地清晰了。唐?何塞終于跟上了卡爾曼的步子,但卻失去了她的愛情。

3 Cordoba

我特別喜歡科爾多瓦的大橋,以及它跨過的瓜達(dá)爾基維爾河??赡苁怯捎谝环N對幻覺的追求,我喜歡依著橋欄,一千年前的科爾多瓦時代就浮現(xiàn)眼前的感覺。

橋基是梭形的石座,一個個蹲踞在淺緩的水里,好像在等著分開哪天會突兀到來的洪水。這種石基座使我聯(lián)想泉州的洛陽橋,似乎那時的古橋都沿襲一種隨意的曲線設(shè)計。橋面是起伏扭拐的石板,橋身很長,望去顯得低平。石頭和科爾多瓦大寺的石料一樣,色黃質(zhì)地細(xì)膩,被水浸泡久了的棱角顯出水印,線條模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