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你看，與夢本身無關(guān)，在英文中是另一個詞①：是夜晚和虛幻二詞的組合。我這樣說已欠嚴(yán)謹(jǐn)。也許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塊遼闊的（ 曾幾何時被誤視為海洋 ）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誕的一種組合：夜晚和雌性的馬類動物。類馬，不全是馬，近似中國傳說中的麒麟。那么：夜晚麒麟/噩夢，可不可能呢？不可名狀和莫名其妙，夜晚無窮的可能性。把這番不可名狀和無限可能性以語言解述，必須犧牲和妥協(xié)。以犧牲感覺的豐富而妥協(xié)于語言的準(zhǔn)確。不成熟的人不是缺乏語言能力，是缺乏妥協(xié)的能力。肯定常聽到高中生和大學(xué)生五官起舞，張口卻只呼一個：“哇！”或者“噢，上帝！”他們寧可過度貧乏也不讓他們年輕的感覺妥協(xié)給語言；他們可不愿意犧牲那意在不言中的豐富。

賀叔叔沒有像平常那樣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頭發(fā)揉亂，再抹平。他這次碰也不碰我，提著我的小藤箱，邁著閱兵大步。藤箱在他手中沒有一點(diǎn)分量，是個玩具。媽媽跟在他身后，講起我所有的生活陋習(xí)。賀叔叔笑嘻嘻的，看我用少年人都有的粗魯和簡潔語言回答母親。像是他專注于尋找車廂。

就是你們叫做包廂的那種。

是等級制度。你可不能花錢買不屬于你的等級，等級是榮獲的。我們叫：待遇。

待遇，就是火車包廂，把賀叔叔和我與充滿汗氣和煤屑，不斷有人吐痰、昂揚(yáng)音樂中某人無車票被逐出車廂的眾生百態(tài)的公有空間屏隔開來的私下空間。一切不允許被公眾共享的，就叫“待遇”。

再給你舉一個例子，賀叔叔還有個待遇叫“小灶”。盡管他和所有人進(jìn)同一個食堂，但他不必端著碗或鍋同幾百人站在隊伍里。他直接走進(jìn)屏風(fēng)隔出的“小灶”。屏風(fēng)是碗櫥紗的面料，里外全看透。賀叔叔是個非常隨和的人，在這時他卻面孔繃得很緊，濃眉低壓，像所有居要職的人那樣顯出稍稍的煩躁和沉重。走進(jìn)屏風(fēng)前他不和任何人說話；總是在進(jìn)入屏風(fēng)之后，他叫廚房雜工出來找一個某某進(jìn)去說話。雜工說：某某，賀書記請你到里面去談?wù)?。后來食堂虧損，漲了飯菜價，許多人家重新買鍋灶，飯廳內(nèi)人煙淡薄下去，賀叔叔還是派人把某某叫到透明的屏風(fēng)后面去談話。

門拉合，包廂里很靜。賀叔叔從他的漱口杯中拿出洗臉巾，對我說：擦擦汗吧，小伙子！

對！小伙子。我當(dāng)時就喜愛上了這稱呼。粗獷和豪放，我喜歡以后的幾十年他一直這樣稱呼我，它破壞了一種天定的規(guī)范，有種挑戰(zhàn)感。作為一個女孩所存在的重重危機(jī)，所注定的痛苦，因其而生的拘束和發(fā)育時的輕微犯罪感，都可能被否去。他這樣叫我，是他突然感到一股壓力。男女被挪入一個私有空間的壓力。

是的。

但我此刻還不想叫它“性的壓力”。

他小伙子長小伙子短地大聲叫我。很快我活潑和自如起來。他自己也自在了。再沒什么不妥了。我們笑、聊著天上地下。一個十一歲，一個三十七歲，不能相信他們有那么多可聊。他微微笑著，靠在沙發(fā)上聽著他自己的思考。時而會聽見一兩句“雷鋒叔叔”、“少年宮航模表演”或“普通話普及”。他問我為什么戴這么破爛的紅領(lǐng)巾，我說，我們都喜歡當(dāng)老資格；像你一樣，老革命。

他又問我：常見你脖子下面夾著個扁葫蘆琴，腆著肚子在上面鋸呀鋸的，那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