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里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他背著一個棉被包袱,還像軍人打的被包一樣方正,拄著根木棍回到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適逢造反派奪了省委的權(quán),改叫“革命委員會”,與“軍管會”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們想到賀叔叔母親曾經(jīng)討飯的地方,也就是賀叔叔參加八路軍的地方。那地方窮得著名。著名的鹽堿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個地方都能讓著名的賀一騎脫胎換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盡他吃的。
我在看著他。
現(xiàn)在我看著賀叔叔從小火車站走出來,顛動一下背上的被包。走過那片治風(fēng)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樹撐開肥大的嫩葉。他拄著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黃乎乎的農(nóng)宅看去,感覺自己再次給投生到一模一樣的天地之間。
他走進(jìn)一個叫“大隊(duì)黨支部”的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最后走到一個鄰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實(shí)賀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雜。瓜棚的小窗糊著紙,小火車站偶爾過火車,窗紙沙沙響。小火車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車往來,只有兩趟在站上停一分鐘。一個干癟的大爺往洞開的車窗里遞西瓜,瓜瓤龜裂,纖維像絮一樣。沒等車上的人付給他瓜錢,車已開出了站臺。大爺給牽著跑了一截,看見煤渣子站臺上走來的我。
我在一分鐘的小站上找東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順道來看我叔叔的。我這樣對領(lǐng)我往瓜田走的大爺說。我們碰見的每個人都知道“反黨老賀”。他們不知道其余,只知道“反黨老賀”享過福,坐過臥車。
賀叔叔給叫出來。天色在瓜棚里早黑盡了。他低頭鉆出棚門,身上殘存著那個鉆的動作,就那樣看著我。太陽在沉淀中形成紫灰的煙。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誰。不記得認(rèn)識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黑皮膚,挽起的褲腳露出細(xì)長的小腿。他只記得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穿白泡泡紗露臂的裙子,連同一只藤箱子一塊兒交到他手里。女孩落到他手里,整整一夜。而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記得他認(rèn)識。從那樣的十一歲該長成完全不同的十八歲:潔白的,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絲羞恥。
記得很清楚。但我的記憶未必可靠。
賀叔叔說:這是誰呀?他聲音里已有笑聲了。
我說:是我。
我又說:大爺謝謝啦,我和我叔叔見著啦。
賀叔叔看我,多么輕易地同老農(nóng)人打交道,把他哄來,把他哄走。小時的一點(diǎn)點(diǎn)厭世,為著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羞恥,早沒啦。
只剩下她和他。
賀叔叔馬上用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問我:你爸爸知道你跑這兒來嗎?
我說,不知道。他到“五七”干校一年,我媽媽沒他消息了。
“五七”干校,你們可能會叫它集中營。幾十條人體躺在幾十條窄鋪上,一聲哨,全站立起來。然后走出去,一隊(duì)一隊(duì),緩緩移向工場或田野。
進(jìn)屋,兩人的寒暄,問我問他的情形,這個過程在我腦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溫暖和感觸,原諒和慶幸。賀叔叔噙著淚,臉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說他得去給我弄點(diǎn)水來喝。十分鐘之后,他捧著個粗瓷盆回來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討,那樣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說,喝點(diǎn)水吧,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