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也在拍賣你。
你再次轉(zhuǎn)身,現(xiàn)在我看見你腦后那個龐大的發(fā)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淺紅絹紗花從左耳一路插下來,繞半個髻。幾年后你的發(fā)髻深處將藏一顆制服銅紐扣,是克里斯的,那個白種少年。
第一次見你,起念嫖你時,他只有十二歲。
還是在一切都沒開始的時候,一切亂糟糟的情、冤孽、殺戮都尚未開始。
我們來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樣?,F(xiàn)在很好,我們之間的遙遠和混沌已稀薄,我發(fā)現(xiàn)你驀然間離我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歲。比起干你這行的女子們,你已太老;二十歲,該是去死的年齡。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歲的前輩教你。你賣不出去,晚飯是沒有的。再賣不出去,你就給剝光衣服,讓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輕的同行覺得你是一堆廢物,不會叫賣自己,不會對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書對這種肉體叫賣都有詳盡記述――
華裔妓女們的叫賣通常有三種:
“中國妞兒好啦,先生里頭看啦,您父親他剛剛出去啦!”
“一毛錢看一看,兩毛錢摸一摸,三毛錢做一做啦!”
“才到碼頭的中國妞,好人家的女兒,三毛錢啦!”
偶有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辭和低廉的價錢打動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異的半大女童中選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對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誠意,讓人覺得你對這個世道滿足極了,你對這個看你的人中意極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愿的笑使識貨的人意識到你絕不是一般貨色。有人開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樣,從咿咿呀呀的竹床上站起。你顯得高大、實惠,動作的稍微遲鈍使你幾乎是莊重的。
人們一時間忘了你是個籠中待售的妓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現(xiàn)在金山碼頭的模樣,絕不會讓你混淆于來自中國的三千紅粉。
晚間的霧從海里漫上岸。街上的塵土被霧浸濕,變得沉重,沉淀下來。
不再從扶桑的窗子襲進嗆嗓子的細塵。
有些冷,有些餓,有些困倦,扶??粗R車上一顛一顛的燈。
隔壁是十四歲的阿白,已經(jīng)把嗓音叫成了撕布聲。三個白鬼仔走過,不超過十一二歲,聽阿白叫,伸出臟手指抵在喉頭,發(fā)出紙在風里抖的笑聲。
阿白改口叫道:快進來呀,你爸爸剛?cè)ィ?/p>
小白鬼們像莽漢那樣敞開懷,露出大而怪狀的肚臍。他們求阿白解開衣紐。
阿白和他們在價錢上扯皮,一邊把衣襟扇開扇合。阿白的乳房像毒蚊叮出的兩丘腫塊。臉上有十來粒淺淺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床唱起來,出來了節(jié)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天晚上有飯吃了。
扶桑離開窗口。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塊簾子跟前。簾子上落了幾只蒼蠅,冷得飛不動。簾子上繡的花依舊紅是紅綠是綠。扶桑撩開載著骯臟和紅花綠葉以及蒼蠅的簾布,進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紅銅便盆上。
便盆旁是一只洗盆,里面的水還素凈清亮。沒客人來,水里沒添葷。扶桑早就給一遍遍訓教過:客人一走就去洗,不然你一身葷味道。
小竹架上放著香堿,香粉,胭脂。扶桑摳一點胭脂膏添到嘴唇上。她喜歡它的果蜜味。
阿媽推門進來,用豬油渣似的焦煳嗓音喚扶桑。阿媽姓梅,一天到晚手提個大銅壺給各屋的洗盆里兌滾水。
扶桑一頭答應(yīng)著,從便盆上站起,有點舍不得她在便盆上坐出的一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