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5(2)

扶桑 作者:嚴歌苓


你等著他眼光一寸一寸從墻根往上爬,爬上你的窗,向曾經(jīng)那樣攀著樹干爬上來。你接住他終于爬上來的眼光,像接住一頭栽進你懷抱的他的肉體。

他感覺到你接住了他,他遠遠站立,赤裸裸的肉體卻在你手里。那男兒童的動作瞬間消失了。你又看見他上癮似的神情。

從此你在這個時辰走到面街的這扇窗。路對面卻沒有他了。有一剎那,一街的人都變成了他。

讓我告訴你你心里這份不適是什么,就是我們這些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的“愛”。這個字讓我們這些整天打工、上學、三十多歲還在跟十八九歲的人搶獎學金的人一聽就哈哈大笑,真的。我們從這字眼里嗅出一股餿了的味。到這個國家來的時候,我們咬牙切齒地說著“自由”、“發(fā)財’、“做愛”,因此,假如誰突然冒出一句我愛你,你想我們能怎么樣?除了哈哈大笑還能怎樣呢?哈哈一笑就把肉麻忸怩以及一個被淡忘的本能都處置了。那本能是從你到我,從咱們的祖輩到現(xiàn)在的對愛的渴望。還好,你看見我的忙碌了,我們比你們忙多啦,有足夠的亂七八糟的凡人瑣事使我們順利地退化掉那本能。真熬不過去我們就去找個電影院,看二維空間中的人去愛死愛活,回到三維空間來,一陣釋然和慶幸;虧得咱們真人的世界沒那個“愛”。

我搖頭是為你落進這個叫“愛”的古老圈套里感到無奈。

你不知道克里斯避免在相同時辰出現(xiàn)在路對面。他跑三十里的馬,讓海風吹硬了臉,只為了來這里看一眼你空空的窗。他需要這份折磨。對于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空與不空,全是他自己的事。

你更不知道他去報館,向記者講述他親眼見的那座為中國女奴所設(shè)的醫(yī)院。他發(fā)誓那是人間最真實的地獄。他形容那些床上的指痕與齒痕,那黑的血跡,蛀蟲的墻。記者們必須不時地慢下打字機的嗒嗒聲,等待他平靜下來,找回敘述的邏輯。最后他說他愿意做一切來滅絕這群黃面孔的奴隸主。他說到“解放”這詞時臉上表情那么可愛,這詞不知怎么又讓他回到已過去的童話年代。

你怎么會想到他對中國男人的仇恨呢?他踽踽獨行在唐人區(qū)窄陋昏暗的街上,從每一個梳辮子的男人身上看出他們給你的傷害。他以為這些男人不存在了,你的一切就都好了。你有美貌、溫存,再加自由。他將不會料到,那些男人不存在,你便也不存在了。你的美貌、溫存正和殘酷、罪惡相輔而生,對映生輝,沒有苦難,你暗淡得如任何一個普通女人。

由于克里斯的揭露,“醫(yī)院”被拍了照,登了不同報紙。無論對中國人友善或敵意的白種人都在戰(zhàn)栗:難道我們的國土上有這么難看的瘡痍?

克里斯做這些是為你。

你也不會想到,他不再對暴打中國人的現(xiàn)象緊咬嘴唇,出著冷汗掉頭走開。他不再這樣。他停下馬,側(cè)目而視,五六個中國男人被揪著辮子吊在一處,他會擠在人群中看一會兒。有人炫耀說他那根由中國男人發(fā)辮編織成的褲腰帶,竟也沒引起他太強的惡感。他還站在父親牧場邊看人群攆走唯一一個中國鄰居,心里想著“解放”這字眼。

你這時躺在“解放”的第一個歸宿,潔凈得連小小一張蛛網(wǎng)也容不下的白房子。我的居室是這座樓頂層的一間,為了隔離你的病。還有另一個隔離意圖,就是怕那些已被改良了的女孩受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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