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再靠近些,讓我看看你豐潤起來的臉,那些初發(fā)的新發(fā)在你發(fā)際線鋪了茸茸的一圈。你看去像個毛茸茸的春天。
背街的窗下,女孩們在樓下天井里排隊唱歌。她們剪一模一樣的短發(fā),為及時清理頭虱。你知道這歌唱完是長長的禱告。然后每人去桌子上拿一盆湯和一塊面包。
你蹙起眉頭,想象自己成為她們的樣子,你笑了。
隊伍有三行,風把女孩們一模一樣的灰布衣裙吹出一模一樣的波動。
你看見隊伍在風里飄了好一會兒。年輕的女干事多爾西走上來。她和善而秀麗。
她把手交叉擱在胸前,說:發(fā)生了一件很糟的事,孩子們。她不再往下講,你看不出她是痛心還是窘。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的孩子們,你們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你和樓下的全部女孩都微微引長頸子,頭略向前伸。發(fā)生了什么讓多爾西傷心成這樣?
瑪麗低聲喝道:不要講了!讓她們自己去看!
你看見女孩們心思忐忑地轉(zhuǎn)著眼珠,跟在瑪麗和多爾西身后進了樓房。二十多雙一模一樣的腳在樓梯上拖動。扔掉半塊面包或偷跑到墻邊去聽醉漢五顏六色的臟話都沒有引起兩個女干事這樣的語言和神色。你想,出了很大的一件事。
你探身從環(huán)形樓梯柵欄向樓下看。女孩們圍在最大的臥室門口。
親愛的孩子們,多爾西說,我不能相信這樣的事……
此時兩個女孩從臥室拎出一只鐵皮桶?,旣悘难坨R后面瞄著二十多個女孩。她們中的一個有一天跑進你房間,問你:才被拯救的嗎?
你說是的。
她說:我是這里的老學員了。你要學很久才能學好。
這是什么?瑪麗指著桶問,手指尖上都是嫌惡。
你用手臂支住下巴,繼續(xù)往樓下看。
二十多個女孩一點聲音一點動作也沒有。
瑪麗說:誰干的?
多爾西說:誰干的?
瑪麗說:這絕不是一兩個人干的。你們有沒有不認識路上廁所的?你們有沒有嫌這個廁所路太遠的?你們怎么就在臥室里……排泄呢?就是說,有些人喜歡生活在廁所里,或說喜歡把任何一個地方變成廁所!
女孩們重新回到用餐的天井里。你仍一動不動,胳膊肘支在樓梯扶欄上。你聽見瑪麗說:我意識到有些東西是不能被改良的,比如這些半是兒童半是魔鬼的生物。
你聽見了抽泣,和抽泣中夾帶的斷續(xù)句子:中國人……生了這些魔鬼似的女孩來懲罰世界!
你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聽,聽。你感到?jīng)]有必要全聽懂這種語言。
一幫戴黑禮帽的中國男人四處望望,停在拯救會銹跡斑駁的鐵門邊。他們用眼色在說:就這里。動手吧?好,開始了。
一人快速地敲打門鐘。五分鐘了,沒人應(yīng)門。
打鐘的人說:一定在抓緊時間藏人呢,大勇。
再打鐘。
大勇,他們一回比一回精。這些洋尼姑現(xiàn)在撒謊和念經(jīng)一樣臉色不變!
再打鐘。大勇把辮子理平整,甩回身后。他對六個同伙說,辮子都放下,不然她們以為我們來搶人。
那我們到底來干什么?
大勇齜牙一樂:來搶人啊。
門開了條縫,看門老頭看看他們,又看看身后,問:找誰?
找個叫……
大勇手及時拍他一下后腦勺,搶過去說:找個叫阿福的。他將禮帽在胸前一捺,大可不必地鞠了一躬。
看門人去報了。門縫合上,同伙們?nèi)D(zhuǎn)過臉瞪大勇:哪來的阿福?
大勇仔細將帽子戴回腦袋,以鼻梁去瞄準帽檐正中,兩只眼斗起雞來。他指名找阿福,女干事們便只會把阿福藏起。阿福是藥房老板十二歲的童養(yǎng)媳,一天被女干事們突然拯救了,給老板買的三兩鹵鴨舌還提在手里,就進了這改良學堂。大勇把被拯救的女仔們在腦子里記了本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