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人魚(6)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yán)歌苓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rèn)為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的非常熱鬧。然后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dāng)時并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jù),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為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噓”了一聲。然后穗子看到外公到后院來了,從煤棚里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里質(zhì)問母親: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為什么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xué)。穗子跟在母親后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xué)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里一個一個地看著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里,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群結(jié)隊地上學(xué)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xué)的孩子們再次擁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p>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么家當(dāng),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p>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鉆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后鉆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里。積淀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噬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血跡斑駁。

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彼律?,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后腦勺對著她,在讀墻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里,才明白自己干出什么樣的事來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著臉飛跑。跑著跑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后用的棉制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于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氣。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賽,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jié)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猬;鋸下一棵柳樹,鳥巢里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yīng)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tài)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后,世界對于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dāng)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他們那群人,確實只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yán)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么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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