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把從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葷極重的桌上。正如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頭味,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蒼蠅在桌面上挪著碎步,進進,退退,搓搓手。母親邊說話邊舞動指尖,連她趕蒼蠅的動作都透著某種教化。她跟父親說:“老頭叫穗子說她自己‘我是個小豬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給她!”
穗子說:“我沒有!”
母親卻看不見她陡然通紅的臉。她說:“怎么沒有?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從竹籃里勾出個核桃,說:‘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小豬八戒?’……”
穗子大聲說:“不是核桃!”
“那是什么?”
“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吃過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輕一點?!蹦赣H說著,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無關緊要。反正老頭就這么叫你自己說自己是個小豬八戒?!?/p>
“從來沒有說過!”穗子說,嗓音仍輕不下去。
“你聽她的嗓門!”穗子媽對穗子爸說。她又轉臉來對女兒說:“我明明看見了。外公不是說‘叫一聲好外公’,就是說‘以后還淘不淘氣呀’,你說‘不淘了’,他才給你一口吃的?!?/p>
穗子瞪著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么?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咽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挨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為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p>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為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為她焐被窩,外公背著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面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為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歷史疑案以及偽功勛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她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惡心了。當母親把后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面前,作為結論性證據(jù)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钡胱計尯退胱影譀]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面的一個星期里,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么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絲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幾截咸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shù),我知道你們良心喂了狗,不過我都原諒?,F(xiàn)在哪里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p>
穗子爸媽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咸蛋黃揀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凈蛋黃,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