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灰舞鞋(2)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他們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郵箱下面,郵箱在司務長辦公室門外。他們的信能安全走動半年,全仗了司務長的無故缺勤。洗碗池周圍照舊是打打鬧鬧的,男兵女兵哄搶唯一的熱水龍頭,她向他發(fā)出最后一個暗語:不見不散,那是她剛在信中規(guī)定的暗語――把棉帽往后腦勺上一推。

這時她成了一個單薄、孤零零的黑影。幾天前冬駿忽然問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給我?”他那封信字跡格外笨拙,每一筆畫卻都下了很大手勁,讓十五歲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鬧著什么情緒;她難道還沒有把“一切”都給他嗎?每天在日記本上為他寫一首情詩,還給他寫兩頁紙的信,全是“永遠”、“一生”、“至死”之類的詞。于是她就有一點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討論起來:難道她沒有趁著演出的混亂一次次把手給他握?偶然幾回,她跟他在舞臺死角相遇,她讓他緊緊抱??;他還要怎樣的“一切”?

邵冬駿的回信字字痛苦,說她就是一堆空話,什么“永遠”,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紀,怎么有這么多空話?

接下來她就向他發(fā)出了這個絕望的約會邀請。

她的喘息積蓄在口罩里,成了一片潮濕與溫熱的不適:她突然想出一個不雅的比喻,像是臉蛋上捂了塊不勤更換的尿布。在這樣的冬天黑夜,冬駿要拿她怎樣就怎樣。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納量,但她朦朧中感到,這天晚上將要發(fā)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對于她是有破壞性的。二十二歲的排長邵冬駿今夜要帶她亡命天涯,她也沒有二話。

隱約聽得見球場上觀眾的笑聲。她的空椅子上放著她的棉大衣。人們也許會想,小穗子這趟茅房上得夠久的。冬駿至少遲到三十分鐘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練,當然不能跟她前后腳地消失,他得拖一陣,和她拉開足夠的距離。從觀眾的笑聲她能判斷電影進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說了哪句著名的逗樂臺詞。一半已演完了。她堅信冬駿已朝她走來。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憶所有細節(jié)時,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現(xiàn)象:這一個星期副分隊長給她的異常待遇,對她健康的奇特關(guān)懷。副分隊長幾次嘮叨,叫她例假來了不準隱瞞,“不然在練功房里‘浴血奮戰(zhàn)’,練死球了,英雄事跡不好寫,光榮稱號也不好封”!

副分隊長叫高愛渝,是個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臺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給下屬們吃的時候,像個美麗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領(lǐng)舞的材料。小穗子做夢也沒想到,高分隊長從一個禮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語都看在眼里,一邊看,一邊給邵冬駿發(fā)指令,讓他千萬別暴露,要像往常一樣以暗語答對,看看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下一步怎樣作怪。

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chuàng)痛此時猛然發(fā)作。她想冬駿一定走到軍營大門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從一禮拜前,冬駿和她的往來已是高愛渝的一手導演。在高分隊長眼前,這天下午排練結(jié)束時小穗子簡直是個小妖怪,打一連串急不可待的暗語,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個邵冬駿。當時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軍事指揮員的冷靜果斷的眼神,向邵冬駿發(fā)出沉默的沖鋒命令。于是邵冬駿馬上以秘密旗語向小穗子回復: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達,我會按信上地點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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