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開車門,請彼得的母親上車,然后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一支筆。他請彼得的母親把所有需要簽證的人名和住址給寫下來,然后回家去等郵件。
下了車她想到,該說一句冤案澄清是遲早的事,總該給這好人一句祝福。她該告訴他天下好人都一樣,往往受到懷疑,太好的心腸沒法解釋??;太好的心腸自古就惹人不高興,從基督開始就這樣啊。彼得的母親恍恍惚惚在馬路上走著,想到自己幸虧做什么事都留一手,想到猶太人不得不留一手,還想到她逼著孩子們得滿分,當(dāng)體育冠軍,拿鋼琴比賽名次都是為了留一手。不只留一手,留好幾手。盡管祖祖輩輩都學(xué)會過日子防這防那,做人留好幾手,該流離失所還是流離失所。彼得的母親走在別人的維也納大街上,看著音樂廳璀璨的大門,里面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座席。維也納的好日子,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份兒。歧視和迫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它把猶太人逼得個個十八般武藝,個個都有投機天賦。
這時彼得和我已經(jīng)站在黃浦江邊。江面上泊了一只美國巡洋艦,唱片轉(zhuǎn)出來的薩克斯吹奏特別的美國。吹奏輕一陣響一陣,江上的風(fēng)向決定它的音量。風(fēng)向一變,音樂里混入一股魚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氣味。我看看彼得的側(cè)影,希望他不在意這氣味不好的羅曼史序篇。
再往遠一點兒,三艘日本海軍的巡邏艇燈光星星點點。英國人和法國人的軍艇吃水太深,在更遠的江面上打盹。大家劍拔弩張,卻相安無事。
夜里的外灘是情侶的。沒錢的情侶。還不是情侶的人在這里蕩一蕩,分手時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講了我自己。唧唧喳喳的一個年輕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給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靜下來,彼得就會總結(jié)性地說:謝謝你給我這個美好夜晚。江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們四束目光投向遠處,投向氣味不好的夜色深處。我轉(zhuǎn)過臉,嘴巴離他的耳朵只有幾英寸。他的頭發(fā)好密,一定是一個毛孔長了三根頭發(fā)。只有風(fēng)把頭發(fā)吹起,你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有多么寬大,典型的猶太額頭。他等我轉(zhuǎn)過去,再去面朝江水時,便也轉(zhuǎn)過臉來看我的側(cè)影。我的側(cè)影沒什么看頭,欠缺一點起伏,過分含而不露。一個不怎么漂亮的側(cè)面。我在他來不及轉(zhuǎn)頭時,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過去不這么瘦。彼得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么看著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樣。他明白了,把一條胳膊圍攬過來。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漸漸地,我的肩、手、脖子、臉頰,都是他的了。我整個人在一分鐘內(nèi)全是他的了。我們就那樣重疊著看著一些船上的燈熄滅了,一些船遠去。
我說了一些傻話,現(xiàn)在就不跟你重復(fù)了,都是些不難想象的傻話。
他說的傻話比較少。但我知道我不該對一個剛從集中營出來沒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說了跟我一樣多的傻話,我說不定會失望。
我說: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這場天定的緣分。他把我摟得緊緊的。
海關(guān)大鐘敲了一下。十二點半了。
我叫了一部黃包車,跟他擠在車座上。車先送他去外白渡橋,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戒嚴了。然后車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間。這樣就免了彼得掏車錢??晌业竭_自己亭子間樓下,車夫告訴我彼得偷偷地把兩人的車錢全付了。他已經(jīng)開始預(yù)支我隨口許諾的那些工作的工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