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彈琴一邊還在想彼得告訴我的話。被隔離的日子他想到過自殺。后來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么。大宿舍里一個年輕女人在孩子病死后自殺了。當時他沒有自殺,是因為家里其他人沒流露這個愿望,他不愿孤單單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里的人,彈奏變得惡狠狠的:我讓你們跳!讓你們醉生夢死!
……
我歇斯底里的彈奏讓這些牛頭馬面領(lǐng)會成了狂喜,他們的屁股扭得越發(fā)的圓,面孔越發(fā)的無恥。我讓你們酒綠燈紅腦滿腸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軍轟炸中丟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縮在任何一個能避風(fēng)擋雨的門廊下。守橋的日本兵把一盞煤油燈扔進一只載著中國人的船里,大喊這樣的賤民就該沉入水底……
那是個星期六。我結(jié)束了工作后該領(lǐng)薪水。老板說你今晚彈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說話的半小時工錢。我聳聳肩。本來我息事寧人,讓他把七八分鐘算成半小時。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話了。他說:以后讓他好歹洗洗頭,換換衣服再到我的門口來,他看上去渾身虱子疥瘡。我低著頭,一動不動。一般我這副樣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壞了,我給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干什么的?我問半法國人。
誰是彼得?老板問。
彼得 寇恩是個優(yōu)秀的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因為納粹迫害到上海來給你這種人渣蔑視。
老板說:你說我什么?對不起,我英語不好。
好,我換個詞:人類垃圾。你這人類垃圾,來上海是因為你在自己國家做夠了垃圾。到了中國,你認為至少可以把中國人當垃圾。
我口氣婉轉(zhuǎn),一點火氣也沒有。因為我只是在好好闡述一個事實:來上海的各種鬼子大多數(shù)因為在自己祖國混不出人樣而到上海來碰運氣。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樣也有中國人墊底,中國人反正是可以不當人看的。
給我這個月的紅包。我向老板攤開巴掌。他若不給,巴掌直接就上他的腮幫上去。我們說好每月有十塊錢的紅包。
你還想要紅包?他用了一句法語罵我。
我不用懂。他過去是個水手,水手在全世界海港造孽,留私生子,搜羅各國下流話。
我的巴掌沒上他臉上,抓住了他的領(lǐng)結(jié)。這種關(guān)鍵時刻你們能看出我是個求實的人。打耳光的動作是漂亮,但效果差些,他可以還手或忍讓,把紅包賴掉。捉住他的領(lǐng)結(jié),一只手不夠上了第二只手。等拉架的趕來,老板已經(jīng)把五元錢扔在地上。
他用水手法語一連聲地罵。我在唐人街長大,難道會不經(jīng)罵?
在罵聲中我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錢。等我上了黃包車,發(fā)現(xiàn)自己抖得厲害。原來我并不經(jīng)罵。我今天是怎么了?難道因為彼得回到我身邊,感到有所依仗,存心要惹一惹誰,還是彼得讓我失望?他在垂死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想到我,我不是他垂死時的安慰和放棄自盡念頭的理由,這些讓我失望了?
現(xiàn)在跟你講話的時候,我還記得我那不滿足感。初戀的人總是不滿足,總覺得得到的比預(yù)期的和貪戀的要少。
黃包車夫的兩只腳板“啪啪啪”地拍打著瀝青路面。坐在車篷里的年輕女郎一晃一晃,漸漸離那片邪惡的熱鬧遠了。女郎把自己在戀人心目中的位置估計錯了。天下雙雙對對的戀人中,總有一個更癡的。這沒辦法,我的心太不驕傲了。
等我到家的時候,彼得已經(jīng)離去。他得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大宿舍去。他洗澡的藥皂氣味還濃濃的。空氣濕漉漉,我的頭發(fā)很快一層水珠。彼得是個識相的人,他把地板上的水漬擦干了,順便擦了一遍整個房間。早上晾出去的內(nèi)衣內(nèi)褲也被他收進來,給我折疊得方方正正。我一下子想象出他在我這間十平方米的亭子間和我過小日子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