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也是在他的藥皂氣味里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三樓和二樓之間的電話響了。我豎著耳朵,聽房東太太用一塌糊涂的英文說:“請等等,一會兒……”
我跳下床,披上薄呢子大衣,房東太太已經(jīng)在樓上喊起來,說是一個叫寇恩的先生請我聽電話。一聽就知道她對我昨天招進來那么個臭烘烘的猶太難民有火氣。居然還把大門鎖匙給了他!
我接了電話就說:你送牛奶嗎?這么早就起床?我和那頭的彼得同時哈哈大笑。
我們約好七點半在虹口的乍浦路見面。我費了很大勁才讓他記下要去的“虹口大戲院”。本來我想去他住的大宿舍接他,他急壞了,一口咬定他能找到上海的所有街巷。他不讓我看到他一家的慘境,也是為我好。
虹口大戲院的最早一場電影七點四十放映,票價非常便宜。電影結(jié)束正好趕上去菲利普家面試。菲利普姓溫,他的長子是我父親的學生,他有個十六歲的小兒子在學鋼琴。從菲利普家出來,我還要陪彼得去第二家、第三家面試。我們中國人在做事留一手上也不次于猶太人。
那好,我要去洗漱了。我對電話那一端的彼得說。已經(jīng)有了一種很貼心的人才有的口吻。
放下電話,房東太太的一只繡花拖鞋從樓梯欄桿縫里落出來,在我眼前直接從三樓落到一樓。她的監(jiān)聽暴露了,索性響亮地笑了笑說:妹妹呀,以后不可以把我們的大門鑰匙給外人?,這要闖窮禍的喲!
她從樓梯上走下來,一只腳穿拖鞋一只腳穿絲襪。
噢,好的!我爽快地答道。我心情好得要命,她說什么我都不覺得難聽。
房東太太說我父親每回來都那么知趣,從來不進到樓里面。
我急忙往亭子間跑,一面說好的好的,下次不給外人鑰匙了。
她還要?唆,說一個男人私自開了你的門,跑進去,鄰居看了難看吧?
我還是大大咧咧,說難看難看。
她叫我不要太美國派頭。
我扭著兩腿,請她原諒,廁所還沒有上過呢……
她還在說。開了大門多少東西可以偷?。繌N房里的咸肉咸魚、米箱里的米、懸掛在樓梯欄桿上的兒童自行車……
我的好心情差點用完,但我還是沒發(fā)作。七點半有約會,七點四十分是我人生中第一場戀愛電影(那時戀愛不看電影不算數(shù))。我沒空和房東太太一般見識。十分鐘我已洗漱完畢,沖下樓。
我早到了十多分鐘,在虹口大戲院門口飛快地走來走去。彼得準點到的,一面擁抱我一面說救濟早餐的開飯時間是七點整,所以他是跑步來的。
你今天很漂亮。他對我說。這句話不怎么獨到。美國男人對自己的女秘書、女下屬、車間女工說的一句悅耳廢話,或者對已成了糟糠的妻子的一句好意打發(fā)。不能找到更新鮮的開場白嗎?
我們走進去,室內(nèi)光線幽暗,他甜蜜地對我笑了一下。這一笑可是金子都不換的。我的滿足立刻來了,二十歲女郎的不滿和滿足都是眨眼間的事。
他倒是讓昨天那個艱難無比的洗浴洗得一新。蓬蓬松松的頭發(fā)似乎多了一倍,臉上那層灰綠也褪了不少,雖然離健康的氣色還差很遠,但不再有一副觸目驚心的難民模樣了。看完電影,我們首先要去買一件襯衫。彼得已經(jīng)跟我解釋過,大宿舍沒有地方讓各家放行李,所有人的行李被暫時露天堆放,只是上面蓋了油布。大宿舍的人只有兩件襯衫替換。病中他沒有力氣去排隊打水洗衣服,所以兩件襯衫都穿成了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