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海啟銘錢莊

陸豫岷在門口猶豫著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門。門只是虛掩著，絲絲青煙從門縫飄出來，是最熟悉不過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勁，不提防手里捏的紙卷叭一聲輕響，里面已有人沉聲問：“誰？”

他低頭苦笑，只得推門進去。屋里光線甚亮，天花板上懸的水晶吊燈繁復(fù)得累累墜墜，白色的燈光灑下一片晶澈，腳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鳥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啟銘錢莊的少東家齊云昊神色冷冷地站在窗戶邊，手里的香煙已經(jīng)快要燃盡了，青煙一蓬一蓬地往上冒。他知道云昊這幾日必定心情不好，便將手里的禮單遞過去，輕聲道：“二少爺，明日就該回南京給大太太上壽了，你先瞧瞧禮單吧?！?/p>

云昊接過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地說：“面子上的事情，自然越響亮越好。把前日得的那尊緬甸白玉觀音也一并帶上?！?/p>

他忙點頭稱是，轉(zhuǎn)身欲出去，云昊卻叫住他，嘆了一口氣道：“還是沒有小姐的消息嗎？”

陸豫岷只覺得云昊的目光掃在身上，冷颼颼的如含冰霜，只得點頭道：“派到京冀一帶找尋小姐的人前兩日回來了，還是沒找到。四姨太當(dāng)年說將小姐送給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p>

云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我就這一個親妹妹，一定要將她找回來。”聲音低下去道，“我不能怪我娘，但這世上我只剩下妹妹一個親人，我只有她了。當(dāng)年我娘是怎么說的？你在旁邊可聽清楚了？”

陸豫岷半天才反應(yīng)上來，這次二少爺指的“我娘”，是他的親娘四姨太，不由得抬頭看著云昊。晶澈的燈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是汪著一潭水，最深處一片濃濃哀傷，全然不似平日風(fēng)流倜儻的模樣。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鵝絨窗簾被微風(fēng)吹得起了漣漪，那紫色如同得了靈魂，細(xì)細(xì)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妝臺前，胸口劇烈地起伏，薄薄的嘴唇上剛涂了新鮮的胭脂，鮮紅欲滴，漸漸綻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云?了，實話告訴你罷，我把她送給過路的叫花子了。齊如山，你錦衣玉食花天酒地時，我總要你記著，你的三小姐正餓肚子光腳跟著乞丐沿街要飯?！?/p>

齊如山氣得快說不出話，冷笑道：“云?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她卻微微一笑，鳳眼斜飛，翡翠小扇子耳環(huán)像秋千般晃動，神情嫵媚：“橫豎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眼波一轉(zhuǎn)道，“我若一死，你轉(zhuǎn)眼就把我忘得干干凈凈，我可不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輩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齊如山，將來你死的時候也得記著，四姨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給乞丐了，那時候只怕你眼睛都合不上?！?/p>

她的嗓音嬌俏動人，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句狠過一句。齊如山眼里直要噴出火來，無聲地?fù)]了揮手，旁邊的人早已預(yù)備好了，一擁而上，將麻胡桃塞到她嘴里，幾下子就將人綁得跟粽子似的，用麻袋從頭套到腳。她開始仍徒勞地掙扎，終于不動了。

齊如山的聲音像被撕裂了般，沙啞著發(fā)抖：“沉河時別弄出太大聲響，明兒只對外說四姨太病死了?！彼愿劳炅颂_往外走，突然轉(zhuǎn)身道，“陸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讓他改口叫娘?！?/p>

夜晚那么長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紫色窗簾被風(fēng)吹著亂響，從簾角處時時透進一抹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逝去，可每當(dāng)想起四姨太唇邊那抹微笑，仍讓人心痛如割……

云昊卻笑了，將手里的雪茄隨手往地毯上一扔，眼里又掛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懶懶地說：“給大少爺?shù)镍f片要隱蔽些，別讓旁人知道是咱們送的?！?/p>

此事一直是陸豫岷親自秘密經(jīng)手，加進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漸進，十分謹(jǐn)慎。他點點頭低聲道：“二少爺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煙里，以后發(fā)作了，也萬萬疑心不到咱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