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初又問：“畫珠還好么？”琳瑯說：“還不是一樣淘氣。”蕓初道：“咱們?nèi)齻€人，當(dāng)年一塊兒進(jìn)宮來，一塊兒被留牌子，在內(nèi)務(wù)府學(xué)規(guī)矩的時候，又住同一間屋子，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到底算是有緣分的?？珊奕缃裎夜铝懔阋粋€人在這兒，離你們都遠(yuǎn)著，連說句貼心話的人也沒有?！?/p>

琳瑯道：“何苦說這樣的話，咱們隔得雖遠(yuǎn)，平日里到底還能見著。再說你當(dāng)著上差，又總照應(yīng)著我和畫珠?！笔|初道：“你先坐著，我有樣好東西給你。”進(jìn)里屋不大一會兒，取了小小兩貼東西給她：“這個是上回表姐打發(fā)人來看我給我的，說是朝鮮貢來的參膏，擦了不皴不凍呢。給你一貼，還有一貼給畫珠?！绷宅樥f：“榮主子給你的，你留著用就是了?！笔|初說：“我還有，況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還要高興呢。”琳瑯聽她這樣說，只得接了。因天色已晚，怕宮門下鑰，琳瑯與她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去了。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墻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fā)白。琳瑯?biāo)妹悦院?，睡眼惺忪地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yuǎn)遠(yuǎn)打過了四更，復(fù)又躺下。畫珠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瑯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畫珠不做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瑯幽幽嘆了口氣，說：“別想了，熬得兩年放出去，總歸還有個盼頭。你好歹有額娘，有親哥哥，比我不知強上多少倍?！碑嬛榈溃骸澳愣贾溃夷歉绺鐚崒嵤莻€酒混賬，一喝醉了就打我，打我額娘。自打我進(jìn)了宮，還不曉得我那額娘苦到哪一步?！绷宅樞闹兴岢糁蛔虞p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p>

每日里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里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瑯、畫珠所屬一班十二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瑯向來做事細(xì)致，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工夫，先借我用一用?！绷宅槳q未答話，玉箸已經(jīng)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碑嬛樵诨ɑňG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瑯另外拿熨斗夾了炭燒著，一面俯下身子細(xì)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得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xì)細(xì)看著，琳瑯已經(jīng)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悖晦了，沖口忘了避諱?！碑嬛猷恋溃骸肮霉贸扇湛傉f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只是何曾像我們這樣笨嘴拙舌的。”玉箸哧地一笑，說：“你笨嘴拙舌，你是笨嘴拙舌里挑出來的?！币蛞娭羌凵吡_呢大氅，于是問：“熨好了不曾？還不快交過去，咸福宮的人交來的時候就說立等著呢，若是遲了，又有得饑荒。”畫珠將大氅折起來，嘴中猶自道：“一般都是主子，就見著那位要緊?！绷宅槍⑹种芯€頭咬斷，回身取了包袱將大氅包起來，笑道：“我替你送去吧，你就別絮絮叨叨了?！?/p>

她從咸福宮交了衣裳出來，貪近從御花園側(cè)的小路穿過去，順著岔路走到夾道，正巧遇上馮渭抱著衣裳包袱，見了她眉開眼笑：“這真叫巧了，萬歲爺換下來的，你正好帶回去吧?！绷宅樥f：“我可不敢接，又沒個交割，回頭若是短了什么，叫我怎么能說得清白？”馮渭說：“里頭就是一件灰色江綢箭袖?！绷宅樀溃骸坝衷谛趴陂_河，在宮里頭，又不打獵行圍，又不拉弓射箭，怎么換下箭袖來？”

馮渭打開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么？”他眉飛色舞地說道：“今兒萬歲爺有興致，和幾位大人下了彩頭，在花園里比試射鵠子，那個叫精彩啊?！绷宅槅枺骸澳阌H眼瞧見了？”馮渭不由吃癟：“我哪里有那好福氣，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聽諳達(dá)說的――”將手一比劃：“萬歲爺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fā)。難得是侍衛(wèi)納蘭大人奪了頭彩，竟射了個一箭雙雕?！痹捯粑串叄宦犓砗蟆斑蟆钡囊宦?，琳瑯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只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藍(lán)，一絲云彩也沒有，遠(yuǎn)遠(yuǎn)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工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閑磕牙了?！瘪T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辈淮f什么，一溜煙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