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彩,一箭雙雕。不獨那些侍衛(wèi)們,連幾位貝子、貝勒都被一股腦比了下去呢,皇上也很是高興?!崩咸Φ弥秉c頭,又說:“去見你額娘,教她也歡喜歡喜。”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后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地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圣望才是?!比萑魬恕笆恰?,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帖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分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比萑舻溃骸按耸碌珣{母親做主就是了?!?/p>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續(xù)弦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說?!比萑粽f:“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guī)矩?!?/p>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么說,我也只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吧?!?/p>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里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回廊角落枝丫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么?”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了,這節(jié)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回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拼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
他仰起臉來,只見蒼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東一顆,西一簇,仿佛天公順手撒下的一把銀釘。伸手撫過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當年與她賭詞默韻,她一時文思偶滯,便只是撫著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過片刻,便喜盈盈轉(zhuǎn)過身來,面上梨渦淺笑,宛若春風。
他心中不由默然無聲地低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比缃袂缣炖市牵睦飬s只是苦雨凄風,萬般愁緒不能言說。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瑯仰面凝望宮墻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墻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并不覺得。自從別后,她連在夢里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里,站在這風頭上吹著?”琳瑯這才覺得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只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碑嬛檎f:“星星有什么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p>
琳瑯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里,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不一會兒琳瑯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里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里的油不多了,火焰跳了一跳,琳瑯拔下發(fā)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凄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wěn),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瑯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只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琳瑯說:“哪里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姜湯,發(fā)散發(fā)散就好了?!辈幌氲搅讼掳肷危瑓s發(fā)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么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歇一歇。”琳瑯猶自強撐著說:“不必?!碑嬛橐呀?jīng)走過來,連推帶搡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橫豎差事還有我,你就歇一歇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