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胡米爾,親愛的,當(dāng)您母親剪掉那頭桀驁不馴、勢如飛瀑、鬃毛般啤酒色澤的金發(fā)時,她是怎么想的?您父親從寫著‘哪里能買到好啤酒,哪里就有美麗人生’字樣的辦公室沖出來,三名市容管理委員會委員緊隨其后,您父親顫抖的手里攥著一支三號制圖筆,他吃驚地問她:‘你的頭發(fā)呢?’‘在這兒呢。’您母親說,并把自行車靠到墻上,從車筐里抓起兩條沉甸甸的辮子遞給他。您的父親弗朗茨將制圖筆夾在耳根上,仔細(xì)端詳了一下您母親剪掉的頭發(fā),然后放到路邊的長椅上。隨手從您母親自行車的車架上摘下打氣筒。
“‘我已經(jīng)打足氣了。’我說,但他還是跟專家一樣不動聲色地摸著兩只輪胎。
“但是弗朗茨從打氣筒里擰開并抽出橡膠管。
“‘氣筒沒有任何毛病?!也唤獾卣f。
“弗朗茨突然跳到我跟前,屈腿跪下,撩起我的裙子,捏了一下我的屁股,我驚呆了,他是看我穿沒穿內(nèi)褲,看我有沒有洗過?看我是否遮擋得嚴(yán)密?弗朗茨只是捏了一下,周圍騎自行車的人們滿意地點頭,市容管理委員會的三名女委員看我的神情,仿佛對我的達(dá)標(biāo)情況表示滿意。
“弗朗茨站了起來,我則扯下裙角,弗朗茨看上去很英俊,鼻翼翕動,猶如剛馴服一匹脫韁的野馬。
“‘這么說,我的小婦人,’他說,‘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了。’
“他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三號制圖筆,把橡膠管塞回打氣筒并重新擰好,再將打氣筒放回到車架上。
“我手攥氣筒,給騎自行車的路人看,并對他們說:‘這個氣筒,我是在勃列斯拉維大街的倫卡什公司買的?!?/p>
“勃列斯拉維大街的倫卡什公司。”勃拉日中了魔法似的小聲咕噥。天使們被禁止偷窺,比方說,不能偷讀人們的思想或窺視洗浴的婦女、男人、孩子和草原狼——除非是被預(yù)先寫進(jìn)職責(zé)范疇內(nèi)的工作任務(wù)——勃拉日雖然是一名新手,但他是一個守紀(jì)律的天使,裘裘對安娜臀部的贊嘆著實令他吃驚不小,這個在墮落天使的精神影響下所作出的判斷,仿佛讓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臉色緋紅地逃進(jìn)了安娜的思維里;然而口無遮攔、情感豐富的安娜,未能給這位天使提供新的避難所。
勃拉日很喜歡這位婦人。他用敬重的眼神望了一下表情淡漠地坐在車內(nèi)的裘裘。他心中暗想:自己什么時候可以修煉到心里只想著為上帝效勞的地步呢?而不像現(xiàn)在,自己的心思都被拴到了安娜圓鼓鼓的屁股蛋上。勃拉日并不知道,裘裘只要想一下他的年輕同事,就會禁不住打一個冷戰(zhàn),忽冷忽熱的氣流涌遍全身。
共產(chǎn)布魯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布魯斯,國家委員會布魯斯,國家安全局布魯斯,改革布魯斯,開放布魯斯,美金布魯斯,勃拉日在安娜的腦袋里翻閱著,然而此時的安娜正在吹《風(fēng)流女人布魯斯》;天使知道,這是羅伊?歐爾比遜的歌。這時,他犯了一個與偷窺有關(guān)的另一個錯誤,他偷窺到未來。
“裘裘,你要提醒一下你的小伙計,要讓他服從于集體利益,確切地說,要讓他服從上帝的旨意,既然我們已經(jīng)說過了,那就沒什么好解釋的……在這里用不著提倡個性,用不著害怕,用不著自尋煩惱,用不著那么像匈牙利人,你再跟他說明一次,裘裘,這是我發(fā)自天庭的旨意……這件事要做得有始有終,明白了嗎?!”
上帝喜歡秩序,這讓我聯(lián)想到托爾斯泰,比方說,他只會這樣沒頭沒腦地抱怨。他將所有的意識都掌握在他的意識之下,頒布法規(guī),不管怎么說他都對我們負(fù)有責(zé)任——那么事情至少循序漸進(jìn),一件接一件地逐步進(jìn)行……看得出來,上帝并沒有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地想清楚?。ūM管應(yīng)該理解他,他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
安娜伸懶腰時,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仿佛在微風(fēng)中打了個冷戰(zhàn)。透過這陣戰(zhàn)栗,勃拉日看到了未來的安娜,她躺在床上,先是感到頭疼,之后渾身高燒,同時冷汗淋漓,順著脊背和額頭向下流淌,就像一件令人生厭、不合身的衣裳,隨后她開始打戰(zhàn),從頭到腳瑟瑟發(fā)抖,如同一個馬達(dá)(1600型拉達(dá)轎車的馬達(dá))叮咣亂響地徒然空轉(zhuǎn),孩子們還將告訴作家:“快來,出事了!”勃拉日看到,一個小時之后,安娜也將在丈夫的臉上看到那副煩躁不安的表情,“只要我生病,只要我遇到了麻煩,他臉上總是那副表情;他的膽子要是再大一點兒,他很可能會討厭我。”
婦人將會抖如篩糠,茫然無助,作家不得不扶住她,扶她的動作好像是要擁抱她。她渾身顫抖,語不成句,安娜上牙打下牙地想要說:
“我想,我有了?!?/p>
“你懷孕了?”作家將會怔怔地問。
“對?!?/p>
“這太好了?!弊骷視f。
聽到丈夫的回答,安娜將會歇斯底里地尖叫,聽起來就跟打嗝兒一樣:“什么好?!好什么?!”作為回應(yīng),男人開始撫摸她的頭發(fā),安娜則會把他推開,聲嘶力竭地叫嚷:“誰也別碰我!”孩子們都給嚇壞了,同時也很生氣。終于,作家也被妻子的叫嚷嚇住了,風(fēng)波隨后慢慢平息……“這簡直不可思議,博胡米爾,要是你,你會這么蠢嗎……”安娜想到這里開始抽泣。最終,不是擁抱,而是另外一種顫抖,將會安慰她那顆無法安慰的心。
對于突如其來的寂靜,勃拉日沒做好思想準(zhǔn)備,時序混亂,驚慌失措。
“走!”他沖正耷拉著腦袋打盹兒的裘裘大喊。尚在半夢半醒中的裘裘像是警察學(xué)院訓(xùn)練有素的學(xué)員,掛擋給油,車輪滾動,在街口右拐,開出一個射程的距離之后他才睜開眼睛,沉默無語、一臉責(zé)備地看了看同伴。
慢慢地,安娜的眼淚哭干了,嘴里吸溜,咳嗽,鼻孔抽氣,嘆息。作家坐在床沿上,躬腰駝背,像一位老翁,兩手垂在雙腿之間,眼鏡滑到了鼻尖上,頭發(fā)筆直,倒向一側(cè),如同一道禿裸的簾子垂在臉上。不像老翁,像老嫗。
屋外突然響起拉達(dá)車的馬達(dá)聲,安娜從床上坐了起來,側(cè)耳窺聽。她似乎忘掉了哭泣,她說,有兩個人在房前偷看他們,他們坐在一輛車?yán)铩W骷乙粍游磩?。那兩個人詭異地離開了。
“你說什么,什么詭異?”作家機械地問妻子。安娜的話用不著留意,更用不著理解,從她的聲調(diào)里就能聽出,她遇到了麻煩。那兩個男子離開時,安娜剛好來到院里。
“一輛這樣的汽車偏就‘剛好’在那時候離開?!弊骷覒崙康卣f。不管他們想還是沒想,兩個人都變得冷靜下來,現(xiàn)實起來。不過聽鄰居們講,別的時候也有人在這一帶轉(zhuǎn)悠。他們也許在打探什么?他們確實是在打探。這是東歐式的偏執(zhí)狂。東歐式的偏執(zhí)狂就是這樣,由于自己遭到迫害,因為具有迫害性妄想。
“但是我們不會受到迫害的,除非他們迫害每個人,他們才會迫害到我們?!辈还茉趺粗v,安娜還是讓丈夫出去看一眼;作家無奈地聳了聳肩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說,外面什么人也沒有。安娜從床上跳下來,打著趔趄,伸手去抓立著的衣架,衣架倒了,她繼續(xù)往前走,穿過孩子們的房間。
“怎么會沒有?什么沒有?一切都是真的!我聽見了!”她剛挪到窗前,就一眼看到了他們,就在街上,在馬路對面,電線桿后,兩名男子坐在車?yán)铮粍硬粍拥嘏e目張望,朝著這邊,朝著她,朝著這扇窗戶。“你瞧,他們在那兒,他們一直在那兒?!本驮谶@時,那個年輕一些、留著黑色胡茬的男子揚起了胳膊,晃了一下蒼白的手,仿佛在跟她打招呼,他疲憊地朝她揮了下手,然后彎下三根手指,只留下食指,男子將食指輕輕貼到自己的唇上:溫存地向安娜示意,讓她不要出聲!
安娜的臉紅了,一聲不響地轉(zhuǎn)身離開,陌生人的這個舉止對她來說也很意外,讓她困惑不解。一家子人都盯著她,三個孩子加一個男人。她聳了下肩。安娜不想看見鏡子里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那個疲倦不堪、眼圈烏黑、哭喪著臉的女人,她把手放在小腹,撅著下唇喃喃自語,似乎想說:
“不,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