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妮卡站了起來,走到門邊。
“卡妮卡,我告訴你這個是為了你好,”尼瑪說著也站了起來,“別忘了達希拉是我的女兒,她死的時候我傷心得差不多也要跟她去了,這你知道的。我也跟你說過: 她是個比我溫柔許多的人??墒撬Y婚太早,屈服得也太早。最悲慘的是: 她臨死了都只知道”——尼瑪指向了門外——“這塊地方?!?/p>
“我知道得比她多。我現(xiàn)在就知道得比她多?!?/p>
尼瑪將杯口湊到下唇上,呷了一口。她們靜靜地站著,望著門外。尼瑪知道: 很快,陌生人就會出現(xiàn)了——確切地說,也不能算很陌生,只是不住在附近罷了——一開始,他們只是遠方的小點,慢慢地,他們會變大,現(xiàn)身為三只駱駝、三個非洲黑人和一個蒼白的外國女人。龜裂的土地上騰起的熱氣會模糊他們的輪廓,直到他們到達米帝帝瑪,他們的模樣才會變得清晰。他們會在一小斑樹陰下攤開草席,卸下他們的寶物。然后,幾乎全村的人都會放下手頭的雜活,聚集過去。也許就連阿貝歐米的兒子,那惴惴可憐的疤孩,也會再一次鼓起勇氣走出家門,堅持在室外待上一會兒。他會在臂彎中捧上那么一本書,雖然他自己根本讀不懂。
尼瑪?shù)男∈遄右亮δ芬幻嬗脧难浪溲浪涞臉渲锖写罅康脑碣|和薄荷香油。只要將樹干或枝條鋸下來,削成牙刷柄長短的木片,就可以當牙刷用了。上弄下來的棍子刷著牙,一面走了過來。他碩大無比的腦袋在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搖搖欲墜,“女人家,”他說,“你們呆在門口干什么?”
“想事情,”卡妮卡不客氣地回答,“想今天要運來的那些書?!?/p>
“書噢,”伊力姆從嘴角吐了口唾沫,“馬塔尼應該老實呆著才對,不該想著把‘遠城’引到這里來。我們不屬于那個世界。如果我們任由那個世界進入,我們就會被當作糞土對待。那個世界就想著消滅我們,我們不稀罕它?!?/p>
“我稀罕。”尼瑪說。
伊力姆恨恨地瞪著尼瑪,“那你就是胡涂油蒙了眼腦發(fā)昏了,”他說,“我兄弟就算活著,看到你盯著紙張浪費大好天光也會氣死過去。你要有點出息,就把時間用在教你孫女蓋房子上,要么就給她講講我們部落的故事?!?/p>
“我煩死那些陳詞濫調了,伊力姆,”尼瑪說,“我一聽就反胃。你有種把我殺了算了。與其要我把余生都用來教女孩們拾掇樹枝和駱駝糞上,你還不如行行好,這個禮拜就做了我?!?/p>
話畢,她對他擺出了鄰居們稱為“僵尸臉”的表情: 嘴巴抿得像地平線一樣扁,眼神冰冷渙散。這是她早年就修煉得爐火純青的伎倆,這個屢用不鮮的表情先是惹得母親生氣,后來惹得丈夫生氣,現(xiàn)在又惹惱了伊力姆。他離開前回頭唾了一口。
“紙上刻著的那些又直又彎的線條對我們來說,不止沒用,”他說,“還很邪惡。你盯著那些書頁的時候,尼瑪,就是在墮落、在犯罪?!?/p>
“走好不送咯,伊力姆叔叔?!彼x開的時候,卡妮卡低聲嘟噥道。她伸手去拿尼瑪?shù)目毡樱悄岈斪ブ环拧?/p>
“你還記得我教你讀書的時候么?”尼瑪問。
“當然記得。”
“記得我教給你的第一個句子么?”
卡妮卡心知肚明地看著奶奶,咧嘴笑了。既然奶奶要聽,她就再說一次吧。再說一百次也沒有關系,直到尼瑪可以確定她已經銘記在心。
“燕雀不知鴻雁之志?!笨菘ū痴b道。
“這話的意思是——”
“我想,我應該做一只鴻雁吧,而不是愚鈍的燕雀?!笨菘ㄟ肿煨Φ馈?/p>
尼瑪?shù)氖终撇莶莸負崦艘幌驴菘ǖ哪橆a,便放她走了。真是幸運,她一開始教卡妮卡念的就是至理名言和《圣經》。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那個時候也就只知道《圣經》和那些名言。
她羞愧地承認: 在駱駝圖書館到來之前,她一直以為《圣經》是世界上僅有的一本故事書。她萬萬沒想到世上還有那么多包裝艷麗結實、內頁柔軟芬芳的書。她喜歡把嘴唇貼在書頁上啜飲馥郁的書香。從“遠城”來的圖書館長阿巴斯先生用磁性的嗓音告訴她(當時他的鼻子上趴著一只臭蟲): 這些東西當然可以用一個詞來表示,而且她從前一定也聽過了,他說,維塔布Vitabu,斯瓦希里語,復數(shù)形式的“書”。單數(shù)形式的“書”為Kitabu。Vitabu還有“文字,文學”的意思。。
她的確聽過。維塔布??墒撬龔那耙詾檫@個詞只能表示酋長們相互攻擊時所作的那些又臭又長、比她腳趾下的沙子還沒價值的“聲明”,或者她想像中馬塔尼和他的爸爸在“遠城”中所讀的那些枯燥的學術小冊子。她從不知道“維塔布”這個詞可以包涵這么豐富美麗的概念,可以表示這么多比她的生活還要真實的虛構故事。故事里還有這么多女人,這么多真實、堅定、勇敢、慰藉人心的女人,她們在本質上和她有一些共通之處,有的甚至和她一樣老;但在外?環(huán)境上,她們和她有著天壤之別。
有一次,她明知道自己應該去種地,卻還是坐下來,打開了當天就要歸還的一本書。這本書講述了一個住在美國海邊、得知自己僅存數(shù)月陽壽的寡婦的故事。
載著圖書的駝隊浮現(xiàn)在沙漠的土地上,仿佛人在口渴難耐中看到的海市蜃樓。在駱駝移動圖書館出現(xiàn)之前的幾個月里,尼瑪已經開始感覺到“老嫗之地”(安息之地)的召喚。沒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她的骨頭好像提前變硬了,她的記憶成了一團亂麻,經常記錯東西,童年的畫面似乎比一周前發(fā)生的事都還要清晰。
有一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在米帝帝瑪?shù)纳峡掌?。夢中正是移居日,大家都在收拾行李,準備到另一個地方去定居。牲口低聲哼叫,錫罐叮當相碰,珠子項鏈晃來晃去,而她高高在上。她的手臂伸向下方的那些鄰居,她的成年時代就是在那些鄰居中度過的。一群女人排著隊走著,其中一些人已經死了,另一些還活著。她們幽幽沉沉地唱著歌。她看了一會兒,繼續(xù)滑翔到了海邊。她在海邊出生,在海邊度過童年,她的媽媽也葬在海邊。她曾在媽媽的墳上擺了一圈貝殼做記號,那圈貝殼依然奇跡般地躺在原處,清晰醒目。她墜落到了貝殼圈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