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涂鴉手記 作者: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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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童年往事,我上小學的那條街叫染房街,是這個城市最早的手工業(yè)產(chǎn)品集散地,19世紀南方大部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用于裝飾服裝的花邊帶子出自這里,這種花邊帶子古時稱作“欄桿”。一家接一家的玻璃貨柜陳列著動物的骨頭制品,牛骨梳,篦,煙斗,鈕扣,還有孩子們最喜歡的印花兒和玻璃彈珠。印花兒的圖案取自《三國演義》、《水滸》這類帶版畫的圖書,我一度沉迷其中,玻璃板,橡皮筋,藍藍的藥水?,F(xiàn)在看來,這主要是因為它絕不是那種單純的小兒涂鴉,而是原始的印相術,相當于針孔時代的濕片攝影,不亞于約瑟夫·普拉多發(fā)明的“詭盤”。1普羅米修斯竊火,而普拉多從壁縫的陽光中引導出光線和物體在人類眼膜上持續(xù)的觀念,為這個貢獻了自己的雙目-成了瞎子。這是個讖,玩火者必自焚,蹈襲光芒者必自盲。你要獻出自己的寶貝,結果,反被這些寶貝弄得精疲力竭。

先驅者很多都是瞎子,最著名的就是荷馬。許多人后來發(fā)現(xiàn),荷馬不光是地形學上的早期勘探者,他了解小亞細亞的沿岸,也了解埃及和利比亞。他辨別了東方和西方,也是光學的描述者。他已經(jīng)看出地球是一個圓盤。后來更多人圍著一個旋轉的染色的陀螺和其折射在作研究,結果就出現(xiàn)了18世紀的牛頓圓盤、透鏡畫館、快照、電影機和今天享受的影碟。反過來,我們縱然有周穆王的遠征,早于亞歷山大,但我們?nèi)匀皇墙裉斓谋犙巯梗坏葒野l(fā)明的模仿者,甚至是電視屏的一個尾椎骨。有次,有人請我參加一個企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他們從其他國家偷回來一個樣品,仿制成功了那個尾椎骨。但發(fā)明者沒法偷,博愛沒法偷,把自己弄瞎沒法偷。“如果歐洲人身上沒有博愛的原則,相反地,卻有單獨的、個人的、不斷地超群脫俗、執(zhí)劍在手而要求自己的權力的原則,社會主義者又該怎么辦呢?社會主義者看到?jīng)]有博愛,就開始勸人相信有博愛。因為沒有博愛,他就想制造、形成博愛。要做燉兔肉,首先得有兔子才成??墒菦]有兔子,也就是說,沒有能夠博愛的天性,沒有相信博愛、自然而然向往于博愛的天性。絕望之余,社會主義者就開始制造和規(guī)定將來的博愛,錙銖必較,用利益誘惑人,議論,教訓……”2最后都只有告到法院去,而法院又在為三教九流煩惱,城市的建設者又正好要靠這些三教九流。漫長艱難的端正過程,毫無希望的物質偶像和隱蔽的原則越來越多,走馬燈似的。形象一個接一個消失,一個接著一個被新人代替,變換姿勢。環(huán)境并不是傻呆呆站在那里的木偶,連垃圾都乘著每天早晨的光線在變化,那是我們童年所喜愛的萬花筒和彩色玻璃彈珠,都在表演折射。我們在地上掏些小坑,然后,蹲在地上把玻璃珠從這個坑彈到那個坑,忘記了上學,賭各種各樣的郵票和紙煙花。

1.約瑟夫·普拉多,比利時科學家,為研究光學而眼瞎,于1832年發(fā)明了像玩具似的光學器械“詭盤”,現(xiàn)代電影正是從其中的原理誕生出來。

2.陀思妥耶夫斯基:《冬天記的夏天印象》,滿濤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68頁。

浣紗染布是這個城市最古老的傳統(tǒng),比漢武帝派張騫到西域波斯購買汗血馬還要早,染房街得名應該和這有關。我的同學中就有幾個住在這條街上,四合院里晾曬著染好的織布,樹上掛著八哥鳥籠。有個家伙,體育賽跑時,在班上是惟一能偶爾超過我的,我給他取了個綽號,“梅花鹿”-大概突然想到了那些斑駁陸離的染布。我們在學校滾鐵環(huán),斗雞,偷粉筆在墻上亂涂,在桌子上不斷地畫“男女分界線”。和我同坐的是個天資聰穎的女生,學習很認真。有天,她帶一支很好看的筆。課間休息時,鬼使神差,我偷了它,放在僅僅一件短衫遮住的肚皮上,褲腰帶勒著。萬萬沒想到,因為忘了拿筆帽,于是,墨水把衣服浸染了藍藍的一大塊,正應了漢字涂鴉的本義:“忽來案上翻墨汁”。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只是她覺得驚奇,不明白我這么麻煩-冒著污染自己衣服回家準備挨揍的風險是為了什么。在她看來,肯定我有很重要的理由才這么做,有點孤注一擲,不是出于犯傻。她由驚奇轉而同情我,放學時只帶走了筆帽-我想她把它扔掉了-還滿懷狐疑瞥了我一眼-也可理解為恨了一眼,什么樣的恨呢,站在和她對抗的社會一邊?

第二天,桌上又放著同樣一支筆。十多年后,我路過北京去看她,她已成了軍隊中的芭蕾舞蹈演員,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談她的舞鞋,卻避免談過去。看得出,因為生活中許多隱蔽的喪門星,她拒絕回憶過去,像逃避什么重大懲罰似的拼命地想甩掉影子,高傲孤獨地點亮可憐的前方。后來,她結婚去了北方一個凍手凍腳的港口城市,在那兒,一不小心就會屁股著地。她非常漂亮,優(yōu)雅,不愛說話,不太快活。不知籠罩她的陰影中有沒有我的一份罪過?-這些個人輕而易舉就能造成而也十分容易被遺忘的災難,在什么故事框架中和盜火者能達到某種形而上的一致呢?-這就是我的“普羅米修斯”,博愛,有缺陷,又遭天譴的普羅米修斯。

缺陷分自省的和栽贓的,從來如此。前者和歷史有關,后者,屬于謠言范疇,我們絕不會接受,也不會同意是一場誤會。

自己揭下面具固然是勝利,別人揭下卻是失敗(此話好像出自雨果)。但關鍵是被揭的面具后面是否有你所想要的那張臉,為了證明這張臉,你還不得不揭下自己的面具,以保障公眾看到的不是魔術中的那種偷梁換柱,否則,就沒任何意義。現(xiàn)實中有太多這樣的事發(fā)生,壞人戴著面具詆毀好人,好人戴著面具被認為是壞人說好人,結果,兩個都是壞人戴著面具說好人,傳言就更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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