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涂鴉手記 作者: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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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快感。以前讀卡夫卡偏愛短篇,格言,寓言,情書,有好幾次捧起《城堡》都未能讀下去,翻翻而已,跟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或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一樣。某日,一種既遙不可及,而又近在咫尺的緊迫感,一種懸念,使我反倒突然松弛下來-沉湎于往事,不顧后果。我從書架抽出《城堡》。封面極安靜-卡夫卡不太喜歡的封面和甲殼蟲相安無擾-結(jié)果,理解力很快便躍然紙上,讀來十分輕松,洞若觀火,毫不費力就能感覺到作者的力透紙背,澀而有趣,并不枯燥令人厭煩,似曾有同病相吟的安慰。這種安全感,不僅是來自德勒茲說的代表“弱勢文學”,也來自于它仍舊是我們東方的現(xiàn)實,制度的現(xiàn)實,大量瑣屑的描寫,無聊地消磨時光,跟我們神圣的建設(shè)者、土地測量員所經(jīng)歷的瑣屑一樣,乃至使整個城市的建設(shè)工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我們每個人的責任,毫無遮攔,無時無刻地對任何事物的苛求一樣,那也是種揭露,圍繞它,形成了謠言和它的社會基礎(chǔ)。

這點,城堡的確被霧化了,這就是土地測量員,我們的建設(shè)者和小市民們常常觀賞到的景象。《城堡》主要是在描述一種我們可能立刻在自己城市就能體會到的安全感已基本喪失,通過什么形式呢?誰能給予安全感,誰奪走了它并不重要。所以,小說帶出了感受者-土地測量員K,測量員就是涂手,一長串可能的給予者-村長,老板,克拉姆,神圣的官僚建設(shè)者等等。他們依附的不是城堡,而僅僅是建筑一隅,立面,彎曲的空間,中性的阻擋者。存在著一種危險,失去安全感,消磨有限的能量,各種各樣的。我們“知道人家并沒有拿要采取任何真正的強迫手段來威脅他,他不怕強迫,尤其在這個地方更不怕,但是他害怕這個使人泄氣的環(huán)境對他產(chǎn)生的強大壓力”1。我要再一次談到“斲喪哲學”,“中途哲學”(孔子的哲學全是在路邊形成的,就像蘇格拉底是在廣場邊),我們有必要把時間化整為零,成為一剎那,也成為永恒。

據(jù)說,莎士比亞的奇跡就是描繪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卻只運用了英語中很少一點詞匯。僅就詞匯量而言,卡夫卡更少,平民漫畫式的,極少主義,低技派……他來自底層。但這些都不能概括其全部魅力,涂鴉之秘運行其中-堆積,道聽途說,篡改,仿生學,照著葫蘆畫瓢……這些都超出了它的技能范圍-因為你不了解他內(nèi)心的基本需求。一個人錯誤地判斷另外一個人,那是因為他的道德感出了問題,他的靈魂七竅出血,像外省潮濕的襪子臭氣熏天。

一個人侮辱另一個人,是因為他不了解他的基本需求而賦予了他所想像的那種不堪入目的低級思想-相反,他了解他,并正確作出判斷,但另外那個人也可以加以混淆,說誤解了他,侮辱了他,我們怎能追兩只細節(jié)中的兔子呢?-錯誤的事情,錯誤的結(jié)論!這是可能的嗎?-這是可能的。

1. 引自卡夫卡《城堡》,《卡夫卡全集》第3卷,第28頁。

有次,我順著《旁觀者》的新聞風格,在一篇報屁股文章中(編輯要求活潑點,有生活氣息)敘述我們城市某位抒情詩人喜歡喝啤酒吃鹵鴨子(我們城市滿街都是這些唐老鴨,譚魚頭,陳兔頭……幾乎伴隨每一個動物的肢體器官的出現(xiàn)都會附帶一個爵爺似的姓氏),描述簡單,又不是新小說,這深深惹惱了他。顯然,不是啤酒、鴨子惹惱了他-因為即使我眼花繚亂看錯了,比如他并不吃鹵鴨子,而是別的,比如鹵豬耳朵,也從來沒有打光膀子喝啤酒,那也沒什么?。∧艹詵|西,食欲大振總是好事情,我就想不通了,是什么惹惱了他呢?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除了他和另外一個詩人主動上門來拜訪過一回。那時,他如愿以償,非常能干地把“甭甭”分裂成了兩派,正在為新詩歌壯大吊兒朗當?shù)年犖?。當時,就有個家伙跟在他們兵分兩路的屁股后面,有次,來找我?guī)退?lián)系工作。記得在車站,他對我說:“兩邊我都支持,‘左派甭甭’,‘右派甭甭’,最好都坐坐牢,很好玩……”這家伙就不說了-國際滾龍(混混的意思)。問題是,胖子來找我,話不投機也罷,但這和他給我栽的“污點”自相沖突。按常識,一個人有令他討厭的污點,甚至可能給他帶來風險,離他遠遠的不就得了,干嗎還要心寬體胖地找他,拉他入伙?很滑稽,大概他是按“前-邏輯”行事,而按“后-邏輯”出結(jié)論:那么鹵鴨子既然出自一個有污點的人,又不肯站在道德的彼岸,那么鴨子也就在河這邊,河這邊的鴨子就不能提前吃。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么就是他覺得,一個德里達都肯定了的人,怎么如此普通地在那吃鹵鴨子,這不等于說大鵬捉虱子嗎,等于說莎士比亞跑到法國喝潘趣酒,喬伊斯啃面包屑,父子同穿一條褲子……世界重量級人物,何等偉岸,怎讓小兒副刊涂鴉?;蛟S連這也不是,而僅僅就因為刻畫細節(jié)這事本身,甚至僅僅就因為我這個人,用了這種方式。或許全都錯了,就是說,連這也都低估了他的智力和優(yōu)越感,以及應(yīng)該夾道歡迎的敏感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就因為在大街上有人無意中盯了他一眼,他立即就感覺受了很大的侮辱,而且,侮辱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也就侮辱了所有人。這從那伙人(實際上也就一兩個人)異口同聲咬定我的某個“污點”這點就不難看出,而這個“污點”,則又來自另一個喜歡隨他們喝“跟頭酒”的詩人,道聽途說,無中生有,純屬他的失憶和幻覺。他坐下來便老揪頭發(fā),連記憶也給連根拔掉了。當我電話質(zhì)問他時,他老婆忙不迭地在旁邊提醒他:“你說喝酒時說的,就說你喝酒時說的……”他那時候大概渴望接近組織,要從河這邊仰泳到河那邊,加入“前-邏輯”黨諍,孰不知“甭甭派”只需要“狗刨騷”(外省對不按任何規(guī)定姿勢游泳的總稱呼),所以就得說好聽的,不惜抓屎糊臉,把別人也給扯下水,授人以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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