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厭煩這類人的，先給你寫獻(xiàn)詩啊，說奉承話啊，因為那時你看起來好像是個什么子虛烏有的中心。隨后，轉(zhuǎn)臺了，又為了討好你不存在的對手，甚至對手都談不上，只是同行陌生人而已，便開始詆毀你，甚至連詆毀都說不上，因為他們很清楚我是開始就嫌惡的。同時我會自覺地為自己害臊-如果我真干了什么壞事。只是他搞糊涂了（真是個喜劇，這個時代的寫作卻要靠這等靠不住的低智商），純粹是他自己做的爛事還是和別人一起做的爛事-這讓我想起一個老掉牙的政治笑話-很像布什的“吃餅干障礙癥”，是說某人視察弱智幼稚園，為歡迎他，幼稚園安排了個節(jié)目，就是讓幾個智障兒童表演把自己左右兩只手的食指斗攏。大家簇?fù)矶鴣?，?jié)目開始了。表演雖有些吃力，但孩子們終于在來賓面前把手指頭成功地接攏了，一片喝彩，掌聲……但突然掌聲停了，所有人一下傻了眼，四顧一看，真引人發(fā)噱。原來，那位來賓在熱烈鼓掌時，兩只手沒合攏，交錯而過，在那拍著，扇合著。我們周圍有許多這種朝自己鼓掌而兩手又合不攏的人。當(dāng)然，也有斯大林時代，鼓掌停不下來的人，因為誰先停下來，甚至先遲鈍起來，誰就可能嗚呼哀哉！

更嚴(yán)重的是那種上半身和下半身交錯而過的人-我們的先天“不統(tǒng)一先生”，“蹭一點先生”，“取彼者先生”，是不是太多了點！

傳說時代，巖畫時代，有許多動物都是半截子，半吊子，但活動異常頻繁。他們對抗什么呢，自己的另一半？簡直就是糟糕的伙食團。

我建議，想弄懂這個啟示錄時代文藝學(xué)的人，先去讀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嫌長的話，甚至就只讀讀《女房東》吧，看看我們所遇到的自己，形形色色會是怎樣的人：“他尋覓了很久，很小心地，但不久他發(fā)生了一種新的莫名其妙的感覺。最初，他對自己周圍環(huán)境的事情毫不關(guān)心，毫不在意，沒有多久，他卻留心起來，后來，他便以很大的好奇心來觀察他的周遭。街上熙攘的人群，騷動，吵鬧，響動，和事物的新奇等等，所有那些卑微的每日的城市生活瑣事，對于一個終生辛勞的血汗和種種方法來為沒有代價的努力去求得一個清靜舒適的小家庭的彼得堡的忙人是非常厭煩的-這些普通的無聊和郁悶在珂丁諾夫的內(nèi)心激動著，相反的，另一面的鼓舞是一種仁厚的溫柔平靜的感覺。他蒼白的雙頰開始被淡弱的緋紅渲染了，他的眼睛開始閃著新的希望，他更熱切的呼吸周圍冰冷的新鮮空氣，因而感到不平常的喜悅?！?

注意這些詞，關(guān)鍵是了解社會學(xué)背后的含義：“新奇”、“瑣事”、“卑微”、“厭煩”、“新希望”、“喜悅”、“蒼白”、“緋紅”等等。我們詩歌中長期泛濫這些枯寂的玩藝，大旱帶來節(jié)衣縮食，這些千人一面的東西激起了怎樣一種規(guī)模的貧乏?。∥覀兎饰值耐寥溃瑸槭裁纯偺N釀這么一堆可憐巴巴的淀粉呢！讓我們繼續(xù)關(guān)注這個嫁接的馬鈴薯吧：

“他快樂地在街上來來去去放蕩。他像流氓似的注視一切的東西?？墒?，甚至現(xiàn)在，他仍和以往一樣，做事沒有連貫，在研究那幅很清晰地擺在他跟前的圖畫的意義，好像在研究著畫中的文句。每件東西都使他感動。他不錯過一切印象，他用深思的眼睛注視每個行人的面孔，觀察他周圍一切東西的特征，愉悅地聽著別人的談話，好像要證實一切事情，在寂夜的靜默中形成的結(jié)果。一些瑣碎的事情，常常會觸動他，激起他的意識，于是，他第一次感到煩惱，悔恨不該將活潑的自己埋葬在小屋里。這里，一切東西都在迅速地變動，他的脈搏于是膨脹而且急速地跳動了，他的早已被寂寞壓抑，和那僅僅被緊張和強烈的活動鼓舞和喚起的心，現(xiàn)在也在急速地工作，鎮(zhèn)定，而且勇敢。再說，他也有一個無意識的渴望，想著自己擠入這個對他是奇妙的，后來由于藝術(shù)家的本能而理解-也許正確預(yù)知的生活里。他的心開始帶著戀愛和同情的渴望而自然地悸動。他更專注地觀察那些經(jīng)過他身旁的人群，可是，他們都是陌生者……現(xiàn)實開始重壓他，在他內(nèi)心激起無意識的恐懼。他開始厭倦新觀念、新印象的充塞，像一個病人，第一次快樂地從病床上起來，而被騷動在他周圍的人群，動作，吵鬧，雜亂，和生活的旋轉(zhuǎn)等等，弄得暈眩而精疲力竭。他感到沮喪和不幸，他對自己的整個的生活、工作甚至前途充滿了恐怖。一個新的觀念摧毀了他的安寧。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意念，他整個生命已經(jīng)孤獨了。”2

從他口中我們常常聽到一個深沉而致命的詞：受迫害。當(dāng)他每每脫口而出時，它也早就失效了，因為這些都是建立在他不斷犯的迫害別人的小動作上，就像馬戲團里偶爾串串場的小丑，表示某些精彩的片刻是捏在一個偉大導(dǎo)演的炮火與飛人中的。

“珂丁諾夫”，3我們必須記住他的名字，但鴨呀，雞呀，兔啊，我們則可以羼和著豐盛的宴席和所使用的小道具將其忘記：

當(dāng)你翻身揉眼時，歲月已飛奔而去……

你需要熱騰騰的早餐和檸檬霜的信譽，

你需要一個滑動的開關(guān)，十八世紀(jì)在巴黎

就已十分流行，還需要臉色蒼白表示寒酸。

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兩只膝蓋骨。

可怕的是人變得越來越尖刻，而且世故，

稍有引誘，便裝腔作勢地大聲咳嗽，

臉上閃著肺病的光輝?？峙履阒辽俚?/p>

苦心積慮為時代準(zhǔn)備一種美的疾病……4

1.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女房東》第1部，叔夜譯，文光書店，1950年版。

2.同上。

3.珂丁諾夫，小說《女房東》中的人物。

4.引自作者詩作《珂丁諾夫》，《中國雜技：硬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