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涂鴉手記 作者:鐘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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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說“改變世界”,蘭波說“改變生活”,而超現(xiàn)實主義則是“改變文字”。有人預言了這是自伽利略以來最后一次名稱的燃燒,其實,還有后來的第二次,第三次,風水輪流轉(zhuǎn)?!斑_達”主義是這樣產(chǎn)生的,一幫從化妝舞會涂口紅殘存下來的類人猿,兇狠地圍著詞典,然后用裁紙刀插入詞典,于是發(fā)現(xiàn)了“dada”這個詞。法語是玩具馬(木馬,搖馬)的意思-這充分表明,以兒童涂鴉的方式抵抗意識形態(tài)將得到復制。如果戳到另外一個詞會怎么樣呢?會不會重來,會不會抓狂呢?其實,安迪·沃霍爾的“布里洛盒子”也讓人抓狂,新發(fā)動的所有的詞都讓人抓狂。

革命家每天為了詞都輾轉(zhuǎn)反側(cè),每天醒來的頭等大事就是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性的政變,每天都要發(fā)生險情。其實,民間組織喜愛記錄的人,記錄了他們自己的日常生活:常常生氣,鬧些小插曲,分離,談判,造謠,命名,嘩變尤其面臨雕板電分出刊印刷時充分暴露的兩面派。其實,他們也有上司,記錄他們的不良行為,厘正各種關(guān)系。

對命名的熱愛,害得不少人徹夜難眠,得了譫語癥,夜里如果突然醒來,倍感沮喪。是什么使得我們?nèi)绱俗悦环材兀渴鞘芸啻蟊??但這些可能的為民伸冤者,連自己身邊親人的痛苦都熟視無睹,甚至還給他們增加了不少麻煩,痛苦,悲愁,然后回報他們一點可憐的“榮譽”-問題是,詩歌什么時候有過榮譽?他們強迫著自己無視親人的煩惱,危險-視為“自我犧牲”,咬著牙,最后,其實,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在那荒誕可笑不斷針砭列強的超現(xiàn)實主義平面上狂涂亂抹了一番。許多人,只是想獲得一種形體上的忘我狀態(tài),凸顯鏡中,深不可測,增加其戲劇性。這些甜言蜜語只是涂抹在你嘴邊的一種近似于梅子的滋味。這是什么樣的自大狂呢?或記號狂!鏡子表面不光有用手指頭畫的皇帝和乞丐,還有貧嘴,除了貧嘴,還有肥胖癥和啰嗦鬼。

被包圍的城市能提供給涂鴉者最好的就是被犧牲掉的無知者,這個群體在不斷增加,沒有魁首,也沒有人強迫著要他們非干什么不可,沒有古拉格生物性的逮捕,也就是看得見的逮捕。在《審判》中,不僅法官、衙門是看不見的,而且,被審訊者也是看不見的,一種世界性的隱形術(shù)像細胞一樣繁殖。他們謹小慎微,生怕犯錯,以為有種制度標準在衡量他們的一言一行,實際上他們屢屢犯錯。但不怕,沒關(guān)系,因為沒有人會指責他們,跟他們劃界限。在黑暗的想像中,沒有人能看清這點,連數(shù)量也是隱形的。我們實際上看到的只是一些菜市場上的指算法,不能引以為證,更不能進入統(tǒng)計學。每個人都變成了自己瞳仁中的紅衣小兒,搗蛋也好,調(diào)皮也好,頹廢也罷,用煙頭燙自己的胳膊也好,都無關(guān)緊要。

所以,他們慢慢變成了這樣一類人,他們認識所有的事物,但事物就是事物,是一個泛稱,隨便一個逗號,句號,冒號,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事物不斷重復,不斷患著它嚴重的易裝癖。除非你端起相機,站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角度,同樣的曝光材料,還有光線,流動的物體,人,汽車,燈火,或許你方能看出其中的變化。但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不是因為你沒能力,而是,僅僅因為其重復性,重復就是消除單一性。比如安迪·沃霍爾,當他畫一個貓王,或夢露時,那就是貓王,夢露。當他畫兩個,四個或一大堆重復的貓王夢露時,那就再也不是貓王和夢露了。你也不再是你了,你只是你自己或別人的影子,活在某個城市看不見的格子里,叫什么都可以。于是,就有了這樣一群人,認識幾乎所有的人-每天爬起來,到晚上昏沉沉睡去,要脫口而出多少名字呢?但是,反過來,卻沒人承認他們。記得,當時有個詩人為了讓自己的名字在不同的團伙中加深印象,每天他都騎著自行車從這個團伙到那個團伙,把從這里聽到的拿到那里說?;顒拥乃俣润@人,于是,有人給他取了綽號叫“神行太?!?。最終文學變成了體力活,陷入棒棒軍的叢林地帶。

好了,當什么東西不心甘情愿地被削弱的時候,它就會用另外的方式加強自己,比如,我們就搞不懂,為什么有紅綠燈,還要一大群業(yè)余的穿黃色號衣的人在那兒吹哨哨,揮小旗旗?因為紅綠燈面臨著越來越多的重復,高懸空中,沒人把它當回事,大腦皮層高度疲勞,視覺疲勞。又或許,因為人本能上反對替代物。城市會不會也反對替代物呢-所有的人都承認它是有生命的,有皮膚,骨骼,血管,呼吸。而且,人們還非仰它的鼻息不可,到處都有體溫表量其溫度,我們記住它的落葉就是記住它的汗毛孔,記住它對暴雨的吸附能力,就是記住它暢通的下水道。它有龐大的咀嚼的舊貨市場和吞吐量,陌生化的時間,放慢了倍數(shù)的生活,合理化的肉體。地球越來越熱,人越趨冷漠。

在這城市里,還有其他地方,我已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特征:許多人橫穿馬路時,只看右手那邊過來的車輛,而絕不扭頭看更危險的左手背后這邊沖來的車輛-而“所有決定性的一擊都來自左手”。1從這里我們看到了十分符合我們生活習慣的左道封閉者。不看左邊,是因為那里躺著奧西里斯,2他靠另一個神在紙草上書寫的咒語復活。書寫要用兩只手,但不屬于奧西里斯。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用慣了的這只,它所捏著的筷子和筆,在形狀上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不同西餐的刀叉勺子,具有高度的分工和定義,就像列維-斯特勞斯高度定義的熟食和生食,3或齊澤克所分析的廁所不同的下水口,4定義著德國人、法國人和英國??曜雍凸P顯然具有高度的含混和靈活性,甚至可以被手本身代替。這種獨臂人,在過街時寧肯把最不利的一面暴露給二桿子司機,也要顧及自己過街的面子,表示其鎮(zhèn)定,不慌不忙,或愚蠢的信任。這種本能的羞怯有什么用呢?這一刻,他是在超現(xiàn)實地幻想著自己可以屏障風險的魔力,又和時間觀念發(fā)生了聯(lián)系。本來這是很長時段的風險投資,但在他古怪的幻想里,變成了彈指一揮間。他改變時鐘、速度、力量和撞擊點,甚至完全改變方向,就像我們對銀行和保險業(yè)的依賴一樣。這下可以清晰地了解躲閃的含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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