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3)

伊斯坦布爾 作者:(土)奧爾罕·帕慕克


 

我父親是否也在另一個世界待過?多年后,我才發(fā)覺我的怪游戲就是所謂的"白日夢"。因此我父親的問題總是引起我的恐慌。一如往常,我急于避開紛擾的思緒,于是回避他的問題,將它拋諸腦后。

保守著第二個世界的秘密,使我行動自如。當我坐在祖母對面,一道光束穿透窗簾--猶如夜間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船只打出探照燈--只要直盯著光束,眨個眼,我就能讓自己看見一個紅色太空船隊飄過身邊。之后只要我喜歡,就能隨時喚來相同的艦隊,然后回到真實世界,就像某人離開房間時關(guān)掉身后的燈(一如在我整個童年時代的真實世界中,大家老是提醒我隨手關(guān)燈)。

假如我幻想跟另一棟房子里的奧爾罕交換位置,假如我渴望另一種生活,超越博物館里的房間、走道、地毯(我多么痛恨那些地毯)以及身邊那些喜歡數(shù)學和填字游戲的實證主義男人們,假如我覺得這棟幽暗、雜亂的房子禁錮了我,對任何與性靈、愛、藝術(shù)、文學甚或神話沾上邊的東西加以否決(雖然我的家人后來并不承認),假如我時而逃入另一個世界避難,那不是因為我不快樂。情況遠非如此,尤其在我四到六歲那幾年,我是個聰明聽話的小孩子,體會到我遇上的每個人給我的愛,被沒完沒了地親吻,抱來抱去,得到哪個好孩子都無法抗拒的好東西:水果店老板給的蘋果("洗過才能吃",母親會跟我說),咖啡店里的人給的葡萄干(給我吃過午飯后吃),在街上巧遇姨媽時她給我的糖果("說謝謝")。

假如我有理由抱怨,那是因為我無法隔墻觀物;朝窗外看的時候,我痛恨看不見隔壁的房子,看不見底下的街道,只看見一道窄窄的天空;在我們斜對面那家腥臭的肉店(我記不得它的腥臭味,只有在走到?jīng)鏊慕稚蠒r才記起來),因為太矮,看不到肉販拿刀(每把刀都跟腿一樣大)在木砧板上剁肉,使我懊惱;我痛恨自己不能視察柜臺、桌面、或冰淇淋冷藏柜的內(nèi)部。街上發(fā)生小規(guī)模交通事故,引來騎馬的警察時,某個成年人就會擋在我前面,使我錯過大半過程。在從小父親帶我去看的足球賽上,每當我們這隊岌岌可危,坐我們前方的每一排人便站起身來,擋住我的視線,使我看不到?jīng)Q定性的進球。但說實話,我的眼睛從不看球,而是看著父親為哥哥和我準備的奶酪面包、奶酪吐司以及鋁箔紙包裝的巧克力。最糟糕的是離開球場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圍困在朝出口處推擠的腿陣當中--由發(fā)皺的長褲和泥濘的鞋子構(gòu)成的一座漆黑、密不通風的森林。除了像我母親那樣的美麗女士,我不敢說我對伊斯坦布爾的成年人喜愛有加,我寧愿認為

他們一般都丑陋、多毛而粗俗。他們太粗魯,太笨重,而且太實際。也許他們曾對另一個秘密世界略有所知,可是他們似乎已喪失了驚嘆的能力,忘了怎么做夢,這種殘缺在我看來跟他們在指關(guān)節(jié)和脖子上、鼻孔和耳內(nèi)長出的惡心毛發(fā)恰為一致。因此在我滿足于他們的和藹笑容甚至禮物時,接受他們接連不斷的親吻卻又意味著忍受他們胡髭的摩擦、香水味和呼出的煙味。我把男人看作某種低等粗鄙的族類,慶幸他們大都安全無虞地待在外頭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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