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有老師提起劉克服。說應(yīng)縣長這種球肯定是打遍全縣無敵手。咱們學(xué)校里，恐怕只有小劉老師可以抵擋幾板。

縣長有感覺了，問：“那個人還行？”

大家說全校老師沒有誰打得過他。

縣長說：“叫他來。”

于是劉克服被傳喚到場，沒待喘氣即披掛上陣。那縣長拿眼睛審了他幾眼，點點頭問：“小伙子會幾下？”

劉克服那時比較謙虛，他說自己打著玩的，不怎么樣。

然后開動。劉克服一握拍子，縣長就搖頭，說了一句話：“左手啊?！?/p>

他的意思是左撇子。老師們都知道劉克服是左撇子，人家縣長不認識劉克服，他不清楚。劉克服憑什么能在學(xué)校稱高手？左撇子是一大理由。一般人跟左撇子打乒乓球挺別扭，總覺得對方反著來，不好適應(yīng)。左撇子不一樣，他們總跟右撇子打，知道怎么對付，格外占便宜。所以劉克服才有幸被隆重推薦給縣長，當(dāng)眾抵擋他幾下。那時候可沒誰知道這幾下挺要緊的。

兩人開戰(zhàn)。應(yīng)縣長果然高手，各位老師怕左撇子，他不怕，頭幾板就壓著劉克服打，左右開弓，噼哩啪啦又抽又扣，打得劉克服左奔右竄，應(yīng)接不暇。忽然縣長大人把飛過來的小球用手接住，緊握在掌心，不打了。他指著對面劉克服說：“你搞啥？怎么看怎么別扭。”

場上人人吃驚，不明白縣長說的什么。劉克服也一樣，茫然失措。

“把胳膊抬起來?！笨h長下令。

劉克服抬起胳膊，把乒乓球拍高高舉過頭頂?？h長搖頭，說不對，不是這個，舉那個，右胳膊。

劉克服把那胳膊抬到齊肩高。

“再抬。”

不行了，只能到那里，再也抬不上去。

無需本校師生告發(fā)，人家縣長自己看出破綻了。劉克服左撇子只是表面現(xiàn)象，他的毛病卻在右胳膊上，那條胳膊最高不能抬過肩膀，是所謂“瘸手”。左撇子從來不奇怪，世間多有，不說美國某位總統(tǒng)拿左手敬禮，大家身邊街坊鄰居小舅子從小寫的漢字螃蟹似的滿紙爬，那都一樣，左撇子，人家左手有氣力。劉克服這個左撇子與眾不同之處不在左手，卻在其右。所謂“瘸手”是本地土話，用法與“瘸腿”相通，指的是四肢部位的毛病。瘸腿是下肢殘疾，瘸手則特指上肢。

縣長問他：“那怎么回事？”

劉克服說沒什么。

“不對勁嗎？”

劉克服笑笑，還說沒什么。

誰說沒什么？一個人吃飯時用左手還是右手拿筷子，那多半是天生的，劉克服是個例外。他的右胳膊不利索，只能借助其他，這才成了左撇子。劉克服的瘸手隱蔽性很強，平時不易為人察覺，例如走路時胳膊腿配合協(xié)調(diào)，邁左腿時甩右胳膊，通常不會同手同腳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進入運動狀態(tài)，例如猛烈擊球，其馬“手”便暴露無疑。人在劇烈運動時相關(guān)肢體會本能地配合動作，以保持身體平衡，到了大家都要高抬右胳膊時，劉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會變得很古怪，讓旁人看了別扭。劉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稱雄，除了左撇子優(yōu)勢，右胳膊的不規(guī)則動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碼擾亂了對手的視線和心理。

這回他碰上高手了，人家一眼看穿其中的不對勁，喝令劉克服舉起手來。這一舉就讓劉克服喪失了神秘感。但是應(yīng)縣長有所不知，劉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縣長問他怎么回事時他說沒什么，還笑了笑，那笑容其實很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