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我們那里的評彈團(tuán)好像是解散了的。姓嚴(yán)的女人不知道在哪里上班,我有時候看到她提一只布兜匆匆忙忙地從街上走過,沿途用她清亮的聲音和一些人打招呼,心里便暗想,她在書場里說評彈時什么樣子,搭檔是誰?她會不會唱那個余紅仙的“我失驕楊君失柳”?當(dāng)然我無從知道關(guān)于她作為評彈藝人的任何細(xì)節(jié)。我知道許多吃藝術(shù)飯的人都要吊嗓子,她卻不吊,那么好的嗓子全浪費在與女鄰居談?wù)撽柟夂捅蛔由狭?。這樣的生活是不是有點可惜?我也不能去問她,她就那么在家門口曬這曬那,在街上走來走去。過了好幾年,我們城市的評彈團(tuán)恢復(fù)演出了,市中心的書場門口經(jīng)常貼出演出海報,還有演員的名字,我路過那里時不免要留意嚴(yán)某某這個名字,但是節(jié)目換了一檔又一檔,我從來就沒有找到敏兒他媽媽的名字。我問我母親,不是說敏兒他媽媽說評彈有點名氣嗎,怎么不見她演出?我母親也不知究竟,光是推測說敏兒他媽媽大概離開評彈團(tuán)了。
評彈后來在我們那里是老調(diào)重彈,不光是書場里,廣播喇叭里,甚至在一些茶館里,都有有名或者無名的藝人在那里不緊不慢地說,嗯嗯呀呀地唱,姓嚴(yán)的女人卻缺席,她一直留在自己家里。奇怪的是后來她不再忙于曬這曬那的了,我有一次看見她披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站在門口,指揮她丈夫收一匾蘿卜干。她丈夫無法把竹匾順利地搬進(jìn)狹小的門洞,她婆婆在一邊顫顫巍巍地幫忙,幫的是倒忙,蘿卜干紛紛地掉在了地上。讓我奇怪的是姓嚴(yán)的女人對此的反應(yīng),她一反常態(tài),柳眉斜豎,用她依然清脆的嗓音說,笨煞哉,笨煞哉!我不來,你們搬點蘿卜干都搬不來!
讓姓嚴(yán)的女人生氣的其實不是蘿卜干,是她的病。我后來知道她不出來曬被子是因為得了病,乳腺癌。聽說她的一只乳房被醫(yī)生拿掉了。她的歌唱般的聲音因此也被什么取走了。鄰居們在街上拉住她兒子,就是那個叫敏兒的青年問,你媽媽的病怎么樣了?敏兒頭一擰,說,她生病,關(guān)你什么屁事?鄰居們都吐舌頭,說,嚴(yán)某某那么好的女人,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出來。
再后來姓嚴(yán)的女人就去世了。她的攝于六十年代的照片作為遺像掛在白布上,著了色,很美很嫵媚,嘴角眼里都是滿滿的笑意。我們那兒的殯葬是公開的,大家都去吊唁,看見死者的丈夫、婆婆還有她的不聽話的兒子都在哭,怎么會不哭呢,這戶人家的頂梁柱沒有了;鄰居們也哭,怎么不哭?以后不會有人用那么美妙的聲音與你談?wù)摷覄?wù)事兒女事了。
坦率地說在她的靈床邊我好奇多于悲傷,我心有旁騖,尋找著這個女人藝術(shù)生涯的實證。我在高高的雪白的山墻上發(fā)現(xiàn)一只琵琶,那只琵琶靜靜地掛在那兒,似乎已經(jīng)掛了好多年了。在充斥著悲聲哀訴的葬禮上,琵琶被所有人遺忘了,我想應(yīng)該有人想到把它放在死者的身邊,但是這樣說明什么問題呢?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覺得這個女人的一半生活在我們街上,生活在瑣碎的生活中,另一半?yún)s是逃逸的,逃到哪里去了呢?也許是在哪家書場的臺子上,罩著一層灰塵,需要我想象的就是那另一半,包括她懷抱琵琶的樣子,包括她的唱腔是哪個流派――我從來就沒有聽過她的評彈。我想讓我去想象這件事有點荒誕,她既然是說評彈的,她既然就住在我們家的附近,我為什么從未聽過她說評彈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