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人和聲音(3)

河流的秘密 作者:蘇童


這個疑團大概是不會有人來解答的,暫且讓那個女人安息,我來描述第二個女人的聲音――第二個女人的聲音與評彈無關,但與廣播喇叭有關。

這里所描述的女人,同樣有著人們認為最甜美的聲音。一點也不奇怪,她是我們家對面工廠的廣播員,她的聲音應該是甜美的,否則就不公平了,那家工廠有好多青年女工,大家都能說不卷舌的普通話,憑什么讓她當廣播員?她也一樣不懂得如何卷舌,一樣把“是”念成“四”,把“階級敵人”念成“階級滌綸”。

早晨我經常被這個女廣播員的聲音從睡眠中說醒,我不用驚醒這個詞,比較符合實際,一個動聽綿軟的聲音是決不會讓人受到驚嚇的。她在河對面的高音喇叭里說話,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你的耳邊嗡嗡地回旋,你慢慢地就醒了。我聽見她在廣播里說:文章說――這是在摘引報紙上的文章,如此的播音結構最正常不過,但當時年少無知,偏偏又愛較真,聽到她說“文章說”就納悶,心想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文章又不是人,文章沒有嘴,怎么會說話呢?

我一直認為那個女廣播員播音有誤,完全是出于自身的錯誤和偏見。我母親就在那家工廠工作,有時候我去那兒洗澡或者吃午餐,在廠區(qū)的路上偶爾會看見一個體態(tài)苗條梳兩條辮子的年輕女子,穿的也是藍色工裝,但是不管是上衣還是褲子都明顯修改過了,修改得非常合乎女人人體的曲線,而且她的身上沒有粉塵和油污,手里拿著的不是勞動工具或者機器零件,而是一卷報紙或者一本雜志,這使她看上去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自得表情。我知道她就是那個女播音員,就是那個“文章說”?!拔恼抡f”走在廠里,好多人,男的女的都踴躍與她打招呼,可見她是個受歡迎的人物,這也很正常。就我所知,不管是在工廠、農村還是學校,當時的廣播員各方面都要“過得硬”,群眾關系不好,別人會說憑什么讓她坐在廣播室里念稿子抓革命,讓我們守著水泥窯汗流浹背地促生產?知識水平不高不行,否則你老是念錯別字會歪曲了《 人民日報 》或者《 紅旗 》雜志的精神!你的思想覺悟不高就更危險,萬一你利用宣傳陣地喊出一句反動口號,如何是好?所以我相信女廣播員是個優(yōu)秀分子,但對她的“文章說”我是持保留意見的,她就不能換一種說法嗎?

有一年秋天,河對岸工廠的高音喇叭突然沉寂了幾天,然后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姑娘的聲音,那個姑娘說話結結巴巴,顯示她是個播音戰(zhàn)線的新兵。她用一種緊張的聲音說:下面請聽革命歌曲――等了半天,革命歌曲卻始終響不起來,等得你心焦,她還沒有把歌曲放出聲音。于是那個緊張的聲音更緊張了,亡羊補牢地說:今天的廣播到此結束,同志們,再見。

新來的廣播員讓人喪氣。凡事就怕比較,我猜在“文章說”從廣播站突然消失的那些日子,在工廠的高音喇叭所輻射的區(qū)域內,一定有許多人像我一樣,心中充滿了疑問:“文章說”到哪里去了?“文章說”出什么事了嗎?

我與河對岸的廣播生物鐘般的聯(lián)系似乎是被強行中斷了,不知不覺中我習慣并依賴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結果我原先并不自知。說我懷念那個女廣播員的聲音是詞不達意的,但我討厭新來的女廣播員尖銳生硬的聲音卻是千真萬確的。由此我也開始討厭那個工廠的廣播站,每天清晨《 大海航行靠舵手 》的前奏曲把我驚醒時,我總是在床上痛苦地捂緊耳朵,說,吵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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