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人和聲音(4)

河流的秘密 作者:蘇童


還是交代清楚那個女廣播員的下落吧,這沒什么關(guān)子可賣。那年元旦――或者春節(jié)?記不清了,反正是七十年代初期的某個節(jié)日,母親帶我去一家劇場,去看文藝演出。文藝演出中樣板戲總是重頭戲,建材系統(tǒng)的文藝演出也是相同的模式,先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大合唱,然后就是樣板戲了,全本樣板戲排練起來有困難,就來幾個片段。《 沙家浜 》的智斗開始了,站在“春來茶館”牌匾下的阿慶嫂是誰?我覺得那么面熟,猛地就聽見我旁邊的觀眾狂熱而驕傲地報出了一個名字,說,我們廠的廣播員啊!她演阿慶嫂!

果然就是那個消失了很久的女廣播員。原來她到宣傳隊去了,這是更上一層樓的事。出于習慣我還是樂意當她的聽眾。我聽她唱“這草包倒是一堵?lián)躏L的墻”就跟著哼了起來,我看她翹著食指指向胡傳奎、刁德一,覺得這手勢比洪雪飛的手勢更加英姿勃發(fā)。這會兒她是阿慶嫂,我忘了她在廣播里的不足之處,她不再說什么“文章說”,整個人就顯得完美無缺。這還不算什么,《 沙家浜 》下面是《 紅燈記 》,留長辮穿紅襖的李鐵梅粉墨登場了,我記得的是觀眾們的一片嘩然,下面有人用驚嘆句說:啊呀,又演小鐵梅又演阿慶嫂啊!不得了!

依然是她,就是那個女廣播員!那天坐在劇場的椅子上,我突然理解了她從廣播站消失的必然性,她真不得了!七十年代,人們還不懂得使用人才這個字眼,我也并不懂得如何去崇拜一個女人,但我從此對一個女人的才華銘記在心。這個“文章說”,她是一個廣播員?她是阿慶嫂?她是李鐵梅?她到底是誰?我想她就像一只萬花筒,搖一搖,一定還能變出更多的花樣。

現(xiàn)在請大家回憶一下《 沙家浜 》里刁德一對阿慶嫂的評價。刁德一很警惕又很佩服地說:這個女人不尋常――我聽到這陰陽怪氣的唱腔,就會想起那個女廣播員,當然這說的是她的青年時代。后來呢?有人大概會追問。我其實不愿意描述女播音員的現(xiàn)狀,現(xiàn)狀的棱角顯得那么尖銳,而且無趣,就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相仿的命運。陽光和輝煌有時候只在你的額角上親吻一次,然后就無影無蹤,就像我這里說的那女廣播員。

她的現(xiàn)狀不像我的文章一味追求完整――后來她結(jié)婚了,丈夫是宣傳隊里的另一個文藝骨干。他們結(jié)了婚卻失去了同臺演出的機會,不是他們不求上進,是宣傳隊解散了,大家都回到了工作崗位。女廣播員不知怎么沒有再進廣播站,好像是在工會里做些難以總結(jié)的雜事。后來她有了個女兒,過了幾年,又有個女兒。一晃多年,再后來她當了外婆。九十年代的女廣播員體形仍然苗條,但臉上的皺紋很多,給人飽經(jīng)風霜的印象,這對一個女人的風韻來說并無多大益處。她上街買菜,抱著外孫去浴室洗澡,聲音依然清脆甜美,但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聽著無聊。種種跡象表明我文章中的女廣播員屬于過去,而現(xiàn)在的她,生活越變越尋常了。從前的女廣播員如今走在荒蕪的瀕臨倒閉的工廠中,停產(chǎn)的廠區(qū)安靜得出奇。但即使是那么安靜,她也聽不見年輕時候回蕩在廠區(qū)的聲音了,文章說――外面的報紙越來越多,文章越來越多,但文章說什么,與她有何相干?她管不了那么多,最近她要下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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