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終于結(jié)束了,走訪鄉(xiāng)鄰簡直快把我累散架了。當(dāng)然,我不是在說您,我的神父;因為每個星期來看您,對我而言都是一種奢侈,甚至可以說是我唯一的奢侈。希望您喜歡我?guī)淼幕?,雖然不是很多,但是卻非常香。我會把花放在這里,放在您的椅子旁邊,這樣您隨時都能看到。坐在這里,可以看到外面美麗的風(fēng)景——大片的田野、從田野中穿流而過的塔尼斯河、遠(yuǎn)處閃閃發(fā)光的加龍河。您或許都覺得我們已經(jīng)遠(yuǎn)離塵囂了吧。哦,我沒有在抱怨什么,真的沒有。但是您一定知道,讓一個人去承受他們的吹毛求疵、他們的不滿、他們的愚昧、他們數(shù)千個瑣碎的問題……該是多么大的壓力啊。星期二那天是狂歡節(jié)。所有人都放縱自己去狂歡、去跳舞、去尖叫。路易斯·佩林的小兒子克洛德拿著水槍朝我身上亂射,被他父親看到了,只說了一句“還是小孩子,總是比較調(diào)皮的”。我的神父啊,我只是想指引他們,讓他們從原罪中解脫出來而已??墒撬麄儏s次次和我作對,就像不愿意吃有益健康食品的小孩,只會一味地吃著那些讓他們生病的東西。您一定明白的,我知道。五十年里,您都耐心地、堅強(qiáng)地承受著這一切,您贏得了他們的愛戴。難道時間真的能改變那么多嗎?在這里,他們害怕我、敬畏我,但是卻不愛戴我。他們的臉上終日陰沉、滿是憤慨。昨天,儀式結(jié)束之后,他們帶著額頭上涂的草灰離開了,臉上掛著既內(nèi)疚又如釋重負(fù)的表情。他們又回去偷偷地放縱自己,從事那些惡習(xí)了。他們?yōu)槭裁淳筒幻靼啄??所有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保羅·馬力·馬斯喀特總是毆打他的妻子,他每周要去懺悔室告解十次,可是回去之后仍然一切照舊。他的妻子喜歡偷東西,上周去市場的時候,她就從一個小販的攤上偷了一件不值錢的珠寶。紀(jì)堯姆·杜普萊西問我動物是否有靈魂,我說沒有,他聽完就哭了。夏洛特·愛德華懷疑她丈夫在外面有情婦——我知道他有三個,可是我必須保持沉默。您看他們多么孩子氣??!他們的要求讓我的心在滴血、讓我無力招架,可是我卻不能表現(xiàn)出自己的軟弱。綿羊可不是溫馴的生物,看看鄉(xiāng)下的人就知道了。他們狡猾,有時還非常惡毒,他們有著病態(tài)的愚蠢。仁慈的牧羊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羊群難以控制、目中無人。我不能仁慈。因此,我才允許自己一周放縱一次。我的神父,您守口如瓶,像在懺悔室中一樣。您的耳朵總是樂于傾聽,您的心靈總是很善良。所以,只有這一個小時,我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包袱,才可以脆弱。
我們這個教區(qū)來了一個新人:薇安·羅切,獨自帶著一個小孩子,估計是一個寡婦。您還記得以前那家布萊歐面包房嗎?自從四年前布萊歐去世以后,那座房子就一直廢棄著?,F(xiàn)在房子被她租下來了,準(zhǔn)備本周之前重新開張。但我并不看好她,因為廣場對面已經(jīng)有一家普瓦圖面包店了,而且,她和這里格格不入。雖然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可是卻和我們沒有一丁點兒共同之處。給她兩個月,她肯定會回到屬于她的城市。好笑的是,我還不清楚她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巴黎吧,我猜,甚至也有可能是其他國家。她的發(fā)音非常純正,對于一個法國人來說幾乎是過于純正了,帶著清晰的北方口音。但是她的眼睛長得像意大利人或者葡萄牙人,還有她的皮膚……其實我沒看清楚。昨天和今天她都一直在面包房里忙活著。窗戶上掛著一塊橙色的塑料布,偶爾,她或者她那個活潑的小女兒會走出房子,拎著一桶臟水去排水溝,或者和某個工匠興致勃勃地聊一會兒天。她似乎很容易就能找到幫手。盡管我也曾提議幫她,但還是懷疑村里沒有幾個人會愿意幫忙。不過今天早上,我還是看到克萊蒙特抱著一捆柴,然后是波蘇扛著他家的梯子。普瓦圖給她送了點家具,他搬著一把扶手椅穿過廣場,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似乎不希望被別人看到。甚至連脾氣火爆、愛說閑話的納西斯都拿著工具,跑過去幫她清理花園,要知道去年十一月的時候,我讓他幫忙翻一下教堂墓地他都不愿意呢。今天早上大概八點四十分的時候,一輛貨車停在她的店門口。當(dāng)時,杜普萊西正好和平時一樣,遛著狗從那里經(jīng)過,于是就被她喊過去幫忙卸貨。這個請求顯然讓他吃驚不已——有那么一秒鐘,我以為他一定會拒絕的——他的一只手都快碰到帽子了。然后她又說了幾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然后就聽到了她的笑聲。她非常喜歡笑,還時常用胳膊做出夸張好笑的姿勢。這一點又證明了她是個城里人,我推測。我們比較習(xí)慣周圍的人更加含蓄一些,不過我希望她的本意是好的。她的頭上包著一條紫色的、吉卜賽風(fēng)格的圍巾,但是大部分的頭發(fā)都散落出來,還粘了不少白色的涂料。不過,她似乎也不太在意。后來,杜普萊西說,他也不記得當(dāng)時她對他說了什么,但是隨后,他卻用一貫不自信的口吻告訴我,貨車沒送什么,就是幾個小小的、重量不輕的盒子,還有幾個裝著廚房用具的板條箱。雖然他也懷疑這么少的東西根本不夠開一家面包店,但是也沒有去問她盒子里裝的是什么。
我的神父,不要以為我一整天都在觀察面包店。我之所以會看見,是因為它剛好和我的房間正對面——也就是您以前住過的房間,我的神父。過去一天半的時間里,她們一直在敲敲打打、涂抹顏料、粉刷墻壁和擦洗家具,最后我都禁不住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想知道究竟的不止我一個人,克萊蒙特夫人也在普瓦圖的店前自以為是地和她的一群朋友閑聊著她丈夫做的事,被我無意中聽到了,她們剛說到“紅色的百葉窗”,看見我來了,就趕緊壓低聲音竊竊私語,好像怕我聽到一樣。新來的人肯定會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如果沒有其他什么話題的話。我發(fā)現(xiàn)那個蒙著橙色塑料布的窗戶引起了人們莫大的興趣,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情形。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棒棒糖正在等著被人打開包裝紙,就像狂歡節(jié)殘留下來的一部分。它的明亮,以及塑料布反射的陽光令人不安,我真的希望她的工作結(jié)束后,那里重新出現(xiàn)一家面包店。
護(hù)工總是喜歡惹我,她認(rèn)為是我把您累壞的。您怎么受得了這些人,她們那么聒噪,照顧得也不好?!拔蚁?,現(xiàn)在該是我們休息的時間了?!彼慕苹屛液苌鷼?,讓我無法忍受??墒撬谋疽庥滞ι屏嫉摹难劬Ω嬖V我的。“原諒她們吧,她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善良,我到您這里來是為了釋放自己,而不是她們。但是,我仍然愿意相信,我的造訪讓您很開心,讓您了解這個日益柔軟、特色漸失的世界僵硬的邊緣。每天晚上一個小時的電視,一天翻動五次身體,食物通過管子送進(jìn)去。人們對著您就像對著一件物體說話——“他能聽到我們的話嗎?你覺得他能理解嗎?”您的想法被人忽略、被人拋棄……把您同周圍的一切隔離開來,卻還要您去感受、去思考,這種無法交流的生活就是地獄的本質(zhì),剝?nèi)チ怂撬惖闹惺兰o(jì)特征。但是我仍然希望您能與我交流,教我保留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