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了,我的神父。就這么長時間,一個星期,可是感覺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打擾我的生活,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樣的人。前兩天我去拜訪她了,和她理論星期天早上營業(yè)的事情。這個地方正在發(fā)生轉(zhuǎn)變,空氣里充滿令人迷惑的生姜和香料的氣息。我盡量克制,不去看架子上的甜點:盒子、緞帶、顏色柔和的蝴蝶結(jié)、成堆的金色和銀色的糖汁杏仁、糖汁紫羅蘭和巧克力玫瑰葉子。讓人懷疑自己進的是姑娘的閨房,有種親近的感覺,還有玫瑰和香草的氣味。我母親的房子就讓人有這種感覺,所有的縐紗和絲綢還有雕花玻璃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耀著,高高低低的瓶子和罐子擺在她的梳妝臺上,仿佛一堆等待釋放的精靈。這種凝聚的香甜氣息帶給人一種墮落的感覺。那是一句被上帝禁止的承諾,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一半。我盡力不去看,不去聞。
她問候我的方式十分有禮。現(xiàn)在,我把她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長長的黑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結(jié),眼睛黑亮,就好像里面沒有瞳仁一樣,眉毛十分筆直,配上她嘴巴旁邊好笑的紋路,顯得十分嚴(yán)肅。她那方形的手十分靈巧,指甲修剪得很短。她的臉上沒有化妝品的痕跡,可是有什么東西讓人覺得不是很舒服。或許是因為那不加掩飾的表情吧,她以審視的目光盯著我,嘴角總是掛著諷刺。對了,她的個子很高,和我一樣高,對于女人來說,這種身高太過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肩膀向后仰著,譏誚的下巴稍稍抬起。她穿著一件長長的、火紅的、耀眼的裙子和一件緊身的黑色毛衣。這種顏色往往預(yù)示著危險,就像是一條蛇或一只蜇人的昆蟲一樣,向敵人發(fā)著警告。
她的確是我的敵人。我立刻就能感覺到這一點。我嗅到了她的敵意和懷疑,雖然她的聲調(diào)低沉緩和,從始至終都透著一種愉悅。我感覺到她在把我吸引到這里來,然后奚落我,她似乎知道某個秘密,甚至連我都——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她能知道什么呢?她能做什么呢?不過就是感覺到我的秩序被人侵犯了,就像一位認真負責(zé)的園丁不喜歡看到到處散播種子的蒲公英一樣。不和諧的種子飄得到處都是啊,我的神父,而且它還在散播,還在散播。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自己的主見。可是,我們必須由始至終保持警惕,您和我。想想莫勞德地區(qū)的人們吧,還有被我們從塔尼斯河岸驅(qū)逐出去的流浪者。還記得我們用了多長時間嗎,還記得我們浪費了多少個月去抱怨和寫信嗎,最后我們終于掌握了控制權(quán)。記得我做過的布道吧!最后家家戶戶都關(guān)上門,不再理睬他們。有些店主立刻配合了我們,他們對于上次那些流浪者的事情還記憶猶新——那些令人惡心的人、那些小偷和妓女,他們?nèi)匀徽驹谖覀冞@邊。我記得我們當(dāng)時不得不給納西斯施壓,因為他居然破例為他們提供工作,讓他們夏天在他的田里幫忙??墒亲詈?,我們還是把他們連根拔起了:那些愁眉不展的男人和他們身邊那些放肆無禮的蕩婦,他們那蓬頭垢面、赤腳亂跑的孩子和骨瘦如柴的狗。他們離開了,志愿者們把他們留下來的污穢清理殆盡。我的神父,這一粒小小的蒲公英種子就足以將他們重新召喚回來。您和我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如果她就是那顆種子……
我昨天詢問了一下喬林·德魯,她說阿努克已經(jīng)進小學(xué)上學(xué)了。一個冒失的小孩,有著和她母親一樣的黑發(fā),臉上總是掛著毫無顧忌的、歡快的笑容。顯然,喬林發(fā)現(xiàn)她的兒子亞諾和其他的孩子,同那個小孩在校園里玩著某種游戲。我猜測到這種墮落的榜樣了,預(yù)言或者類似的無聊的東西,一袋骨頭和珠子散落在地上。我太了解這個了。喬林已經(jīng)不準(zhǔn)亞諾再去和她一起玩耍了,但是那個小男孩骨子里很倔犟,所以整天都郁郁寡歡的。對付這么大的孩子,沒有別的辦法,就要用嚴(yán)格的行為準(zhǔn)則來約束。我提議親自和亞諾談一談,可是她媽媽不讓。他們就是這樣,我的神父,太懦弱、太懦弱。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jīng)違背了四旬齋立下的誓言,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信守誓言。對我來說,我覺得這種禁食凈化了我的靈魂??匆娙庳溂业拇皯粑揖托捏@膽戰(zhàn),那種濃烈的氣味讓我頭暈。突然之間就連早上波瓦圖家傳來的烤面包味都讓我無法忍受,更不用說美術(shù)街道那里的烤肉店傳來的熱乎乎的油脂味了,那簡直就是地獄射出的一支箭。我自己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碰過肉、魚和雞蛋了,每天僅僅靠著面包、湯水、沙拉維持度日,禮拜日才會喝一杯紅酒,我被凈化了,我的神父,被凈化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繼續(xù)這樣,這完全不是一種受罪,也不是一種救贖。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我能給他們樹立正確的榜樣,如果是我在十字架上流血、受罪的話……那個女巫瓦辛拎著雜貨籃走過的時候,竟然嘲笑我。他們家人都是虔誠的教徒,只有她例外,她藐視教堂,蹣跚著經(jīng)過我的時候,朝我齜牙咧嘴地嘲笑我,她將草帽用紅色的圍巾系在頭上,用拐杖敲打腳邊的旗子。我是看她上了年紀(jì)才如此容忍她的,我的神父,也看在他家人為她祈禱的分上。她很倔犟,拒絕治療,拒絕安慰。她認為自己會長生不老,可是,總有一天她會倒下的。他們都會。我會滿懷謙遜地赦免她的,也會哀悼她,盡管她犯過很多錯誤,既自傲又自負。她最終還是脫離不了我的掌控,對嗎?我的神父。最終,他們每一個人不都掌握在我手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