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濃情巧克力 作者:(英)喬安娜·哈里斯


我一直在等她。花格子上衣,頭發(fā)梳在腦后,發(fā)型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手像帶槍的歹徒一樣靈巧和緊張。約瑟芬·馬斯喀特,狂歡節(jié)上的那個女人。她等到我的常客——杜普萊西、喬治斯和納西斯——都走了以后才進來,兩只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

“請來一杯熱巧克力?!彼懿蛔匀坏卦诠衽_前坐下,對著我還沒有來得及清理的空杯子說道。

“當然?!蔽覜]問她想要搭配什么,直接給她端來一份巧克力卷和香草鮮奶油,邊上點綴著兩個咖啡乳霜。她先是瞇著眼睛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然后又躊躇不定地伸出手。

“前幾天,”她說,用盡力保持的輕松語氣說道,“我忘記付賬了。”她的手指很長,雖然指尖上長著老繭,可是看著卻十分柔美。平靜的她,臉上少了一些驚慌的表情,幾乎算是標致了,柔軟的棕色頭發(fā),金色的眼睛?!皩Σ黄稹!彼载摰爻衽_上扔了十個法郎。

“沒關系?!蔽冶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自然,不以為意,“這種情況總是有的?!奔s瑟芬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會兒,沒有覺察出惡意,放松了一些。“這個很好喝,”她抿了一口巧克力,“真的很好喝?!?/p>

“我自己做的,”我解釋道,“用巧克力液做的,沒加用以凝固的油脂,幾百年前的阿茲特克人就是這樣喝巧克力的?!?/p>

她又飛快地用懷疑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謝謝你的禮物,”她終于開口道,“巧克力杏仁,我的最愛。”然后,突然之間,那些話從她的嘴里脫口而出,不顧一切,不計后果,“我不是故意拿的,她們肯定會說我的壞話,我知道。但是我不偷東西,是她們——”現(xiàn)在的語氣充滿鄙視,她的聲音在憤怒和自我憎恨中變小,“——是克萊蒙特那個婊子和她的朋友,她們撒謊?!?/p>

她幾乎是挑釁地看著我:“我聽說你不去教堂。”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在這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小屋子里顯得尤為如此。

我微笑道:“是的,我不去?!?/p>

“如果你不去,在這里是待不久的,”約瑟芬仍然用尖利刺耳的聲音說道,“他們肯定會把你趕出去的,用以前對付他們不喜歡的人的手段。你等著吧,這里的一切——”說著猛然用模糊的手勢指著架子、盒子以及展示窗里的那堆東西,“——這些根本起不了作用。我聽他們說了,我聽到他們說的話了?!?/p>

“我也聽到了,”我從銀罐子里給自己倒了一杯巧克力,黑色的液體,像濃咖啡一樣,我用一只巧克力勺攪拌著,輕柔地說道,“但是我可以不去理會。”說完停下來抿了一口咖啡,“你也不用去理會?!?/p>

約瑟芬笑起來。

然后,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五秒鐘,十秒鐘。

“他們說,你是女巫?!庇质沁@個詞。她傲慢地抬起頭:“真的嗎?”

我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口巧克力。“誰說的?”

“喬林·德魯、卡洛琳·克萊蒙特、雷諾神父的那些《圣經》追隨者。我聽見他們在圣杰羅姆教堂外面這么說的,好像你的女兒和其他孩子說了什么關于靈魂的話?!彼穆曇糁辛髀冻龊闷婧鸵环N潛在的、不情愿的敵意,我不明白為什么?!办`魂!”她喊道。

我看著黃色杯子上那條看不清楚的螺旋線條:“我以為你是不在乎這些人說了什么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又是這種自負的語調,就像害怕自己被人喜歡一樣,“而且,你前兩天和阿曼達聊天了,這里沒有人和她說話,除了我。”阿曼達·瓦辛,那個住在貧民窟的老婦人。

“我喜歡她,”我簡潔地說道,“為什么不能和她聊天呢?”

約瑟芬用緊握的拳頭抵著柜臺,似乎十分焦慮,發(fā)出像凍過的杯子摔碎時的破裂聲。“因為她瘋了,這就是原因!”她在太陽穴附近揮舞著手指,模糊地暗示著,“瘋了,瘋了,瘋了?!彼穆曇粲值土讼聛??!拔腋嬖V你,”她說道,“蘭瑟這里有一道分界線,”她用一根長了繭子的手指在柜臺上畫著,“如果你跨過了這道線,如果你不去懺悔,如果你不尊敬你的丈夫,如果你每天不去煮三頓飯,如果你不坐在火爐邊,一邊思考著體面的東西、一邊等待他回家,如果你不生孩子——如果你不帶著花去參加朋友的葬禮,或者不清理起居室或者——挖——那個——花床!”她的臉色通紅,用盡全身力氣吐出這幾句話。她的憤怒如此強烈,噴薄而出。“那么,你就瘋了!”她啐了一口?!澳憔童偭?,你就不正常,人們——談論——你——在你背后——而且——而且——而且——”

她突然停下來,痛苦的表情從臉上消失。我看見她的目光越過我看著窗外,但是玻璃杯上反射的影子足以模糊了她此刻看到的東西。此刻,似乎有一扇百葉窗正在下降,遮住了她的臉龐,那張臉又回歸到木然、隱秘和絕望。

“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失控了?!彼鹊糇詈笠豢谇煽肆?,“我不應該和你說話,你也不應該和我說話,事情已經夠糟糕的了。”

“阿曼達是這么說的嗎?”我輕輕地問道。

“我該走了?!彼謱⒕o握的拳頭緊緊地扣在胸骨上,全身處于戒備狀態(tài),這種姿勢似乎成了她的招牌動作?!拔以撟吡??!蹦欠N沮喪的表情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她的嘴巴向下扯著,像是恐慌一般微張著,這樣的她看著有一種幾乎笨拙的智慧。和幾分鐘之前那個同我說話的憤怒的、痛苦的女人完全判若兩人。什么東西——她看見了誰——才讓她突然之間有此反應呢?她離開巧克力店的時候,使勁地縮著頭,就像正在躲避一場暴風雪一樣。我走到窗戶旁看著她,沒有人靠近她,沒有人朝她的方向看。突然,我注意到,雷諾就站在教堂的拱門下面,雷諾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禿頂男人,兩個人正死死地盯著巧克力店的窗戶。

雷諾?那會是她害怕的原因嗎?一想到他可能是那個警告約瑟芬離我遠一點的人,我就感覺一陣毫無來由的惱怒。但是,之前提到雷諾的時候,她似乎很藐視他而不是害怕他。他旁邊的那個男人個子不高,但是很壯實;花格子襯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半截又紅又亮的胳膊,一副小小的學者模樣的眼鏡古怪地、極不協(xié)調地掛在那厚厚的、胖胖的臉上,帶著一種看不真切的敵意。終于,我想起來了,我之前見過他,他就是帶著白色胡子、穿著紅色袍子、向人群里撒糖果的那個人。就是狂歡節(jié)上的那個圣誕老人,向人群里面扔夾心糖,但是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把人們的眼珠子挖出來一樣。這時有一群孩子跑到我的窗戶旁邊,我不能繼續(xù)看下去了,但是我現(xiàn)在大概知道約瑟芬為何如此匆匆忙忙地逃離了。

“露西,你看見廣場上那個男人了嗎?就是穿著紅色襯衣的那個?他是誰?”

露西做了一個鬼臉。白色巧克力小老鼠就是她的軟肋,十法郎可以買到五個,我向紙袋子里面多放了兩三個?!澳阏J識他吧,對不對?”

她點點頭:“他是馬斯喀特先生,那個咖啡店的老板?!蔽抑?,就是法郎布爾如瓦大街盡頭那個沉悶的小地方,石子地板上擺著六張金屬桌子,一把褪色的法奇那陽傘。只有一個古老的招牌標識著它的身份——共和國咖啡廳。小女孩抓著她那袋糖果,轉身準備離開,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身來?!澳阌肋h都猜不出他最喜歡的口味,”她說道,“他從來沒有吃過巧克力?!?/p>

“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我微笑道,“每個人都有最愛的口味,馬斯喀特先生也不例外。”

露西聽完想了一會兒:“或許,他最喜愛的口味是他從別人那里搶過來的?!彼慌商煺娴馗嬖V我,然后就走了,出去還不忘透過展覽窗朝我輕輕揮了揮手。

“告訴阿努克我們放學之后要去莫勞德玩!”

“我會的?!蹦獎诘?。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那里找到什么好玩的東西了。河水是黃色的,岸上散發(fā)著臭烘烘的味道,窄小的街道上漂浮著垃圾,可是它卻成了孩子們的綠洲。兒童小分隊,用扁平的石頭在混沌的河水上打著水漂,互相訴說著悄悄話,用樹枝做劍,用大黃葉子做盾牌,然后在黑莓藤中間和坑道里打仗,四處找來找去,流浪狗,謠言,偷竊的快樂……阿努克昨天從學?;貋頃r,步伐又重新恢復了輕快,還給我看了她畫的一幅畫。

“那是我?!币粋€穿著紅色罩衣、頂著一頭亂蓬蓬黑發(fā)的女孩身形。“這是袋鼠?!蹦莻€兔子像只鸚鵡一樣趴在她的肩膀上,耳朵機警地立了起來?!斑€有亞諾。”一個男孩模樣的人穿著綠色的衣服,一只手伸開。兩個孩子都在微笑。似乎母親們——甚至連做學校老師的母親們——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去莫勞德地區(qū)。那個人偶像仍然放在阿努克的床頭,她把這幅畫貼在人偶上面的墻上。

“袋鼠告訴我該怎么做。”她隨意地兩手一摟把袋鼠抱了起來。借著這個光線,我能清楚地看見它,就像一個長了胡子的小孩一樣。有時候,我也會提醒自己,不應該縱容她的這種假想,但是卻又無法忍受讓她承受那種孤單?;蛟S,如果我們能夠待在這里,袋鼠可以被真實的玩伴代替。

“我很開心,你們還能繼續(xù)做朋友,”我和她說道,親了親她頭頂上卷曲的頭發(fā),“問問亞諾要不要最近哪天過來,幫我消滅掉那些展覽品,你也可以帶其他朋友過來。”

“那個姜餅屋嗎?”她的眼睛猶如射在水上的陽光一樣晶亮,“哦,太好啦!”突然多了這么多好吃的讓她開心地在屋子里跳了起來,差點把一個凳子踢翻了,她用力跳了一下,似乎在繞開一個假象中的障礙物,然后一步三個臺階跑上了樓——“看誰跑得快,袋鼠!”砰地一聲,她推開了門,門撞在了墻上。對她來說,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甜蜜的愛,也一如既往地把我弄得措手不及。我的小小陌生人,從來不安靜,從來不老實。

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巧克力,門上的鈴鐺響了,我轉過頭。有那么一秒鐘,我看見了他沒有設防的臉,那看著我若有所思的表情,略微抬起的下巴,端正的肩膀,裎亮光裸的前臂上凸出的青筋。然后,他笑了,毫無溫暖的、空洞的微笑。

“馬斯喀特先生,對吧?”我在想,他想要什么,他看著和這里格格不入。他先四處瞟了瞟,然后低下頭,看著展示窗。他的眼睛沒有看我的臉,而是有意無意地掃過我的胸部,一次、兩次。

“她要了什么?”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口音卻很重。他搖了一下腦袋,似乎不敢相信?!八谶@種地方想要什么東西呢?”他指著一托盤的糖汁杏仁,那個一包售價五十法郎。“這種東西嗎,嗯?”他兩手攤開,詢問我,“婚禮和洗禮儀式上的。她要婚禮和洗禮儀式上用的東西干嗎?”他再次笑了一下,帶著諂媚的表情,想施展魅力,但是卻不起作用?!八I什么了?”

“我想你指的是約瑟芬吧?”

“她是我妻子?!彼f這幾個字的時候,語調十分古怪,有點像最后的總結陳詞,“這就是你的女人,你自己拼死拼活掙錢生活,她們又在做什么,嗯?把錢浪費在——”又指了一下周圍擺好的巧克力松餅、杏仁蛋白水果花色拼盤、銀色的包裝紙、絲綢花朵?!澳鞘鞘裁?,一個禮物?”他的聲音里充滿質疑,“她買這個禮物送給誰?給自己?”說完干笑了幾聲,似乎這個想法很荒唐。

我看不出他到這里來所為何事。但是他的態(tài)度卻有點不和善,眼睛周圍流露出緊張,手揮舞著,這些讓我十分防備。不是為了我自己——和母親在一起生活多年,我已經學會了足夠多的方法來照顧自己——而是為她。我還來不及阻止,一個影像就從他那里跳到我這邊:一個血淋淋的關節(jié)在煙霧中看得不甚清楚。我在柜臺下面握起拳頭。我不想從這個男人身上看見任何東西。

“我想你誤會了,”我對他說道,“我把約瑟芬叫進來喝了一杯巧克力,作為朋友?!?/p>

“噢。”他似乎有一瞬間的驚訝,然后又發(fā)出了狗吠一樣的笑聲。這次的笑聲似乎非常自然,大概是真的因為鄙視而覺得十分可笑吧?!澳阆牒图s瑟芬做朋友?”說完又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我感覺他在拿我們兩個作比較,那雙紅紅的眼睛越過柜臺掃了一眼我的胸部。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憐愛,像是呢喃細語——他大概把這種語調想象成為引誘吧。“你是新來這里的吧,對嗎?”

我點點頭。

“或許我們可以找個時間聚聚,你知道的,互相了解一下嘛。”

“或許可以,”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或許你也可以讓你的妻子過來。”我平靜地加了一句。

突然,他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瞥帶著一種估量,暗暗地藏著一種質疑。“她沒有亂說什么話吧,有沒有?”

“什么話?”我無辜地問道。

然后他很快地搖了搖頭。“沒什么,沒什么,她就知道說話,除了說話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如此?!闭f完又發(fā)出幾聲悶悶的干笑,“你很快就明白了。”他帶著令人討厭的自滿補充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幾下。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小包巧克力杏仁遞給他。

“或許你可以幫我把這個送給約瑟芬,”我輕快地說道,“我本來打算送給她的,但是剛才忘記了。”

他看著我,沒有動?!鞍堰@個送給她?”他又問了一遍。

“免費的,”我拋出了我最迷人的微笑,“送她的一個小禮物?!?/p>

他聽完咧開嘴笑了起來,隨便捏起包裝巧克力的漂亮的銀色香袋。“我會把這個給她的?!彼f道,然后笨拙地把袋子塞進了夾克的口袋里。

“這是她最愛吃的?!蔽腋嬖V他。

“你要是天天這樣免費送人東西的話,你這個買賣很快會做不下去的,”他語帶溺愛地說道,“不到一個月,你就會破產的?!比缓笥质遣簧频摹⒇澙返谋砬?,好像我也是一塊他等不及要打開包裝的巧克力。

“那就看吧?!蔽胰岷偷卣f道,看著他離開我的小店,走上了回家的路,肩膀耷拉著,學著矮胖的詹姆斯·迪安般大搖大擺地走著。還沒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他就趕緊拿出我送給約瑟芬的巧克力,打開了包裝?;蛟S,他就是想讓我看見吧。一個、兩個、三個,他的手向嘴巴里送著,懶洋洋的一下、一下,很是從容。還沒有穿過廣場,那張銀色的包裝紙就被揉成一團,巧克力已經不見蹤影。他往嘴里塞巧克力的樣子,就像一只急于吃完自己的食物、然后再去從別人的盤子里搶食的狗一樣。經過面包店的時候,他隨手舉起銀色的紙團,朝屋外面的垃圾桶扔去,可是沒有投中,紙團砸到了垃圾桶的邊緣,彈了回去,掉在石縫里。然后他頭也不回,繼續(xù)走他的路,經過教堂,沿著法郎布爾如瓦大街走去,他腳上那雙軍靴敲打在光滑的石子路上,發(fā)出咣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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