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née de mes dix ans

我十歲那年

因?yàn)榧偃绽镞@一天的殘酷，我才接受用另一種殘酷來應(yīng)答..

...à cause de la cruauté de cette journée de vacances que j’accepte de répondre par une autre cruauté.

那是在天藍(lán)海岸。正值七月。海浪沖刷著腳下的巖礁。我媽媽每隔十米就尖叫一次，叫我爸爸當(dāng)心我弟弟。我們手里拿滿了東西，冰桶、遮陽傘、充氣床墊。我們一家排著隊(duì)，一個接一個，多少有點(diǎn)不安。我母親在說話，在生氣，我父親沉默不語，知了在叫，沉悶而刺耳。那年我十歲，游泳游得已經(jīng)很好，不用救生圈，第一次穿上了兩件套的泳衣。

我父母留在遮陽傘下，我父親坐著，眼睛盯著天際，抽著煙；我母親躺著，時而仰臥，時而俯臥。到了野餐時間，我和弟弟從水里出來，包上柔軟的大毛巾。我們分享著薯片和西紅柿，我很清楚地看到我母親沒有摘掉太陽鏡。接著，我父親一直走到海堤那邊，消失了很長時間。我母親讓我給她背上涂好防曬霜，她在太陽下睡著了，忘了我弟弟不會游泳。幸好有我在，可以指望我?；氐綘I地，我母親把毛巾和游泳衣掛到在旅行車和桉樹之間拉著的晾衣繩上。我父親建議去打乒乓球。我打得越來越好，我學(xué)會了反手球、扣球。

事情發(fā)生在早上，早餐過后，我父親洗好了碗，收好面包和蜂蜜，我擦好了桌子。我母親說她要走了。我母親離開我們，徒步離去。她拿了一個小箱子，拉著我弟弟的手。她沒有親吻我，沒對我說什么特別的。她走在營地中間的大道上，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跟著她。只有我的小弟弟回過身來，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站在旅行車門口，不敢進(jìn)去。我父親在里面。我在外面，他在里面，我母親和我弟弟去火車站。我無事可做，只能認(rèn)真地疊著干了的毛巾和泳衣。我把疊得平整的，又顯得微不足道的一摞衣物放到吃早飯的桌子上。以后我每次疊衣物都會想起這一幕。旅行車?yán)餂]有任何動靜。平常，我聽到父親刮胡子，聽到收音機(jī)響。我還穿著睡衣，還沒有洗漱。我坐在一張折疊椅上，此時，營地所有的人都在動，在衛(wèi)生間和帳篷間來來往往，在計(jì)劃一天的活動。而我，我看著自己的腳指頭，發(fā)現(xiàn)左腳的食指(我不知道腳是不是可以說食指)比右腳的食指小。我聽到里面有腳步聲，旅行車在晃動。父親出現(xiàn)在門口，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很長，鬢角一直長到面頰中間。他讓我跟他開車出去兜一圈，給了我一點(diǎn)時間去準(zhǔn)備。

我第一次坐到了前座上。我猶豫著。我懷疑我的位置是不是改變了。我嘗試著新事物。我即興發(fā)揮。我父親點(diǎn)燃一支煙，搖下車窗。汽車在營地中間的大道上緩緩前行，直到越過門衛(wèi)那里的橫桿。我們默默地開到沿海的路上。我父親開始加速，我不知道我們?nèi)ツ?，我想我們正開向火車站，去追我母親。但不是的，火車站不在靠海突出的巖石邊。我們搖低車窗，在清晨的柔和中，迎著已經(jīng)高升的太陽向前開。我沒問什么，我當(dāng)然很清楚沒有一樣是正常的，我父親的動作、發(fā)動機(jī)的震動、我在沙灘上看到的像銀幕上那樣沒有生命沒有聲音的那些人，都不正常。我有如身處無聲電影，世界是黑白的。我不敢出聲，害怕讓我們的小艇失去平衡。我穩(wěn)坐在座位上，等著下文。我希望被人遺忘，希望消失掉。

我父親又開了很長時間，面無表情，心不在焉。他把車停在一個村子的小廣場上。我們出發(fā)后，他還沒有看過我一眼，也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他完全被我母親的模樣吸引住了，我想他可能不知道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們坐在一家餐館露天座的陰涼下。我們要了一杯咖啡給我父親，看我猶豫不決，他就建議我要一份加了打發(fā)奶油的冰激凌，他堅(jiān)持要我吃，肯定我會喜歡。我不敢拒絕，這似乎讓他高興。我們面對面，令人窒息的重負(fù)讓我們灰心喪氣。我假裝喜歡我的冰激凌，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吃就都化掉了，我把勺子在粉色和白色的汁水里攪來攪去，我很抱歉。

我父親突然站起來，建議我去理發(fā)店。他說他想剪一個漂亮的發(fā)型。我們穿過廣場，走進(jìn)一家小店，里面悶熱不堪。父親坐下來，理發(fā)師問我是不是也想剪頭發(fā)。我通常喜歡留長發(fā)，一直垂到半腰的那種。理發(fā)師堅(jiān)持要我剪，父親在我耳邊說：“這是我們的驚喜?！彼檬直蹟n著我的肩膀。我想，是因?yàn)樗氖直劢佑|到我的皮膚，我才接受剪掉頭發(fā)。是因?yàn)檫@默契的沖動，是因?yàn)楦赣H指定我為他可以吐露心聲的女兒那完全意想不到的瞬間，是因?yàn)橛刑鄷r間需要打發(fā)，是因?yàn)榧偃绽镞@一天的殘酷，我才接受用另一種殘酷來應(yīng)答：斬?cái)辔覞饷艿拈L發(fā)，做出犧牲。我們從店里出來，微笑著互相看著。我們做了一件傻事。他剃掉了鬢角，我則像一個男孩。是啊，像我弟弟。我們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我們換了模樣。我們劃出了之前與之后的時間分界線。我們劃出了不可磨滅的界限，不可能再回到從前。

我們上了車，原路返回。我不敢問父親他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樣的驚喜呢？他是想給我母親一個驚喜嗎？我希望我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我相信我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我想像著她誤了火車，她改了主意。父親可能也是同樣的想法，因?yàn)樗诩铀?，開得有點(diǎn)快。懸念出現(xiàn)在車?yán)铮覀円痪湓捯矝]說，我相信我們想法一致。

隨著里程的增加，我父親慢慢起了變化，我覺得他越來越緊張，他忘了打轉(zhuǎn)向燈。他又跟去的時候那樣難以接近，忽視了我的存在。打發(fā)奶油讓我惡心地想吐。我們沒有吃飯。下午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我們回到營地，像傻子一樣滿懷希望，我們開過門衛(wèi)的橫桿，緩緩地行駛在中央大道上。我們努力去看遠(yuǎn)處的旅行車。我們在扼人的沉默中減速前行。我們靠近屬于我們的那片場地，停下來，沒有熄火。還是跟早上一個模樣。

旅行車的門始終關(guān)著。我們在車?yán)餆o休無止地坐著，沒能動一下。父親讓發(fā)動機(jī)轉(zhuǎn)了很久。他直直地看著前面，盯著晾衣繩看，上面還掛著夾子。他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辦。似乎我們的生活就在旅行車緊閉的門口終止了。什么都不可能了。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吞咽口水。我思索著有沒有辦法可以逃避，我可以跑向乒乓球臺，但是我擔(dān)心我父親。我不知道我是否妨礙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該留下來。我多希望他告訴我，我多希望他做出決定，就像從前那樣。

但是他忘了他是我父親，他忘了他是大人我是小孩，我感到一切都顛倒過來，一切都混作一團(tuán)，一切都化為烏有。發(fā)動機(jī)還在轉(zhuǎn)，我明白了我的童年就此結(jié)束，在法國南方的這個營地里，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