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拉的火氣顯然正在興頭上。“教過,他當然教過,他教我如何打針,還向我和布魯夫婦示范過,以防你爺爺突然癱倒在地上。菲利普,你根本不需要攪和進來。不管怎樣,”貝拉用正義凜然的語氣說,“我認為不該在你爺爺面前談論這事!”
“胡說。”理查德爵士突然出聲,“事情和我有關(guān)!貝拉,你最好安排一下,找一些重要的地方放置這些藥品,確保每個人都知曉它的用法?!钡?,爵士因受制于自己的病癥,被逼得像個愚蠢的婦人一樣大驚小怪,這也讓他快氣瘋了?!皭鄣氯A,你和我真是絕世的一對,一個會暈倒在地,一個會心臟病發(fā)作!”
一位老態(tài)龍鐘、走路顫顫悠悠的女傭用含糊的聲音宣布,午餐已經(jīng)端上餐桌,如果各位能盡快上桌,她會很欣喜,因為她和布魯太太也想吃點東西填飽肚子。這位女傭人的年紀大得就連行鷺鎮(zhèn)上新開的那家正在急切招工的餡料廠都不想聘用(“除非是當做餡料的原料!”埃倫的原話如此)??傊?,在1944年的英國,由貝拉操持的、原本應該優(yōu)雅無比的午餐會終于開始了。愛德華堅持也要上桌,和他們坐一起,于是一個不祥的下午就如此開場了。沿著一條摧枯拉朽的軌道,墮向危境的彼岸,一直惹得從油畫像里俯視著自己性格乖戾的一家老小的塞拉菲塔都似乎變了容,她原本笑意盈盈,此時卻仿佛稍稍露出了蹙眉的怒容。貝拉裝出一副高傲的姿態(tài),自欺欺人地以為如果她的丑事沒有被全家人知曉,菲利普剛才在客廳就不會對她如此粗魯無禮,毫無敬意。菲利普和埃倫這對夫婦剛剛度過了可怕的、仿若煎熬的二十四小時,因為天鵝泊老宅里沒有“額外的空房”,今晚他們必須共居一室,于是埃倫抓住機會盡情地嘲諷兩人的這種“強迫之下的親密關(guān)系”,令菲利普感到頭痛不已,生著悶氣。埃倫心中雖是苦痛難消,卻還是傻傻地想用一番譏諷話掩蓋內(nèi)心的恥辱感。至于克萊爾,她處在半信半疑的狀態(tài)中,依舊在竭力欺騙自己,讓自己相信,憑借著菲利普與自己的戀情,她能占有菲利普,同時鑒于埃倫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外界也妨礙不了他們。愛德華因為自己剛才在會客廳里的那次暈厥而興奮異常,不斷地談論哈特曼醫(yī)生的驚人預測。佩塔想要表現(xiàn)得隨意和閑適,結(jié)果卻愈加做作,令人幾乎無法忍受。斯蒂芬雖然內(nèi)心充滿激情和渴望,卻無法對眼前的事實裝作視而不見,即他所愛的姑娘的言行舉止就像個傻瓜。理查德爵士坐在餐桌旁,眉毛低垂,嗓音低沉得像打雷聲,預示著一場軒然大波即將發(fā)生。“我真不明白,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還要生出一家子人!上天知道,他從中得不到一絲的快樂。他的孩子長大成人,離開了他,或者在某場戰(zhàn)爭中喪生。這場戰(zhàn)爭不會帶給任何人一丁點好處,只會留下一個準備發(fā)動下一場戰(zhàn)爭的世界。至于他的孫子孫女呢,就像從異次元世界里跑出來的生物。瞧瞧佩塔———用濃妝掩蓋住她本來的姣好容貌,留著半英寸長的手指甲,還涂成牛血一樣的紅色———”
“為什么要形容成牛血的顏色?”佩塔問道。
“———還有克萊爾,她像一個阿飛仔,在艦隊街某間不起眼的辦公室里沒日沒夜地打字寫稿,搞得兩只手難看得要死?!?/p>
“爺爺,我可以向你發(fā)誓,那是一間十分寬敞的辦公室,光線和空氣都挺不錯的。”
“還有菲利普———結(jié)婚五年了,卻只生了一個體弱的小女孩!”
“你說得我們好像是種馬一樣?!狈评照f。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十分相似,而每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自的不幸?!必惱f道,“出自《戰(zhàn)爭與和平》?!?/p>
“是《安娜·卡列尼娜》?!狈评樟⒖碳m正。
“做一個女人和做一個知識分子,這兩條可無法同時辦到,我親愛的孩子們?!迸逅蛟谧娜藦褪鲞@句話,還故意模仿了塞拉菲塔法式英語的腔調(diào)。
“斯蒂芬,我的小伙,你還沒結(jié)婚吧?!崩聿榈戮羰亢敛焕頃渌说牟遄欤荒樑嗟爻粤丝诳鞠隳c,接著說,“如果你想要過上幸福生活,就接受我的建議。千萬別結(jié)婚,也別建立什么狗屁家庭?!?/p>
埃倫被理查德爵士之前那段評價她的生育能力的話徹底惹惱了?!耙岳聿榈戮羰康慕?jīng)驗來看,結(jié)婚和建立家庭根本是兩碼事!”
這家人一向都喜歡在生兒育女的話題上開開玩笑,理查德爵士的那番話并無不妥;可埃倫并不真正屬于這戶人家,況且在理查德爵士說出那句話時,并沒怎么伴隨著笑聲或者愛意。貝拉立刻火冒三丈?!鞍悾阍趺锤疫@么無禮地和菲利普的祖父說話?”
“哼哼,他怎么敢如此無禮地談論我的孩子?再怎么說,她一點都不體弱。按照一歲八個月的嬰兒的標準來看,她實際上是體重超標了?!?/p>
“我不關(guān)心和你的孩子體重有關(guān)的這些細枝末節(jié),”理查德爵士喊道,用力地切著餐盤里的香腸,仿佛這些香腸迫害了他,“我怎?會懂嬰兒體重的學問?我只是說,一個孩子是遠遠不夠的。每天都在死人,我們國家的出生率在一個勁地往下掉。”
“爺爺,實際上,自從戰(zhàn)爭爆發(fā)起,出生率一直在上升?!?/p>
“美利堅萬歲!”菲利普喊道。
“私生子加油!”佩塔說。
理查德爵士心生不悅?!芭逅也粫菰S你在我的午餐桌上開這種來路可疑的玩笑話!”
“哪樣啊,我本人就是那種來路可疑的玩笑,外公,”愛德華說,“我現(xiàn)在就坐在你的午餐桌旁?!?/p>
菲利普、克萊爾和佩塔哈哈大笑起來,在彼此的激勵下,每個人都變得更加放肆和大膽。理查德爵士的額頭顯得愈來愈黑沉沉?!八沟俜遥掖砦业囊患蚁蚰愕狼?。我進一步認識到,如今的這一代年輕人沒有一點兒規(guī)矩,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閉嘴,也沒有好的品德。顯而易見,我的孫子孫女在這條規(guī)則面前也無例外?!?/p>
“你倒給我們做個講規(guī)矩的榜樣啊!”菲利普說,“毫不掩飾地大聲談論我的生育能力,我生多少個孩子,與你何干?”
“除此之外,”愛德華說道,他因為之前的成功而壯了膽,“在這個話題上多說無益,因為他不能再生小孩。他和克萊爾已經(jīng)墜入愛河,如今菲利普每晚睡在客房里。菲利普,我說的沒錯吧?”在緊接著的沉默中,愛德華一巴掌拍中自己的嘴巴,用誠懇而驚慌的眼神望著他的表兄?!芭叮系郯?!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烏云碎裂,陰雨即至。背信棄義,軟弱無能,反復無常,毫無廉恥,不負責任。理查德爵士責罵和數(shù)落起自己的孫子,等勁頭過去之后,他想要聽聽菲利普的解釋。“菲利普———這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