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國的文人—長沙談魯迅(2)

笑談大先生 作者:陳丹青


魯迅、胡適,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物種與生態(tài)的問題。他們二位的是非,牽涉復雜的學術問題、政治問題、歷史問題、心理問題,這里不展開。我的意思是說,人不免有所偏愛、有所傾向,但前提是有所判斷、有所選擇。從五四直到1949年,中國幸虧有一位胡適,也幸虧有一位魯迅,幸虧有人反對胡適,也幸虧有人反對魯迅——在他們二位之外,中國還幸虧有其他不同主張、不同學說、不同性格、不同來歷的人物??墒堑搅宋覀兊臅r代,魯迅被獨尊、胡適被批判,絕大部分知識分子被抹殺,總的目的,就是剝奪我們的常識、判斷與選擇。這種剝奪的后果,是政治生態(tài)迅速敗壞、文藝生態(tài)迅速荒蕪,我們從此失去選擇、失去記憶,最后,失去歷史。

我愛魯迅,自以為熟讀他的著作。八十年代以來,我開始讀到胡適的著作、梁實秋的散文,還包括徐志摩、沈從文、張愛玲等等其他民國文人的作品——我發(fā)現,我喜歡梁實秋的散文,喜歡沈從文與張愛玲的小說,2007年我讀過的最好的書,就是胡頌平編寫的《胡適晚年談話錄》,我同時發(fā)現,閱讀民國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對魯迅的敬愛與了解,獲得更深的理由,這種了解,有一部分即來自胡適。

五十年代初,當中國神化魯迅、批判胡適時,胡適正在紐約流亡,他知道對他,對死去的魯迅,發(fā)生了什么,他有一次對周策縱說:“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贝蠹視f,這是一面之詞,不可能得到魯迅的同意或反對,因為魯迅那時已去世將近二十年,但不論我們是否相信,或怎樣解釋這句話,胡適說了這句話,這句話也說出了胡適,并說出了五四那代人的關系。

一個文人藝術家身后的毀譽,不絕于史,本來不奇怪,但像魯迅與胡適這樣的公案,我不知道中國歷史上是否曾經發(fā)生過??追蜃幼苑Q“喪家狗”,不是因為政治迫害,而是報國無門;詩人屈原投江的原因之一,是失寵于楚懷王;畫家毛延壽被皇帝處死是他隱瞞了王昭君的美貌;紀曉嵐得罪了主子,被放逐新疆,結果乾隆帝想念他,又將他召回來;至于司馬遷、嵇康和金圣嘆這些人物的致殘和致死,是屬于言論獲罪。這類記載不絕于史,但畢竟那是古代,而魯迅與胡適的故事發(fā)生在新中國。

蘇聯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故事,但遠遠比不上我們。此外,有哪個現代國家的政府、政黨,以至于全國、全民,會對兩個文學家思想家作出類似的貶褒?在法國,薩特與他的同學,同樣是哲學家的阿隆,思想對立長達半世紀,薩特和他存在主義的同志加繆,公開絕交,可是法國政府和政黨不會介入這種文人的分歧。更早時,紀德與羅曼· 羅蘭前后訪問蘇聯,作出截然相反的評價,出了書,引起激烈爭論,可是政府和政黨也沒有對哪一方肯定或者批判。大家知道美國著名的所謂公共知識分子,有喬姆斯基,有蘇珊·桑塔格,可是美國還有許多正直的知識分子未必喜歡他們,認同他們。為什么呢?

道理很簡單,在魯迅與胡適的時代,有左翼,有右翼,還有別的主張與派系,有國民黨,有共產黨,還有別的政黨,即便在各種黨派或集團內部,也有左翼、右翼、激進派、保守派、溫和派,如果要細分,還有極左、極右,或者中間偏左、中間偏右,等等等等。在文藝群體中,同樣有各種主張、各種主義、各種派別,雖然有的很強大,占據主流,有的很脆弱,處于邊緣,有的比較成熟,有的非常幼稚,但都能夠發(fā)出聲音,做點事情,能夠保有各自的空間。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左翼文藝開始遭遇厄運,其中代表人物如胡風、丁玲、艾青、蕭軍、江豐等等“反黨分子”與“右派分子”的命運,大家耳熟能詳,不多說,到“文革”發(fā)生,黨內權威理論家胡喬木、文藝教皇周揚、努力改造的小說家巴金、革命作曲家賀綠汀,還有幾乎全部的革命畫家、革命導演、革命演員,甚至為國爭光的運動員,大批遭殃,或者被迫害,或者被置于死地……

今天的博士生應該做好多論文,詳細尋找1949年以后在各個專業(yè)領域被刻意褒貶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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