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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代資產(chǎn)者階層(28)

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 作者:梁曉聲


總共近百名小女子,年齡大的二十四五歲,像些少婦;年齡小的,看去僅十五六歲。若在城里,該是些動輒撒嬌的寶貝女兒。她們兩人一組,守著半張乒乓球臺大的案子。案子的做工都很粗糙,鋪著舊了的白塑料布。那樣的案子,那樣的“工廠”和那樣的女工們,倒完全是“和諧”的。她們一組組聚精會神,悄無聲息地飛針走線。時值酷暑,陽光曬透了遮陽瓦。盡管有些窗子是開著的,但“工廠”里還是悶熱難耐。她們中,有些人的衣衫已被汗?jié)裢噶?。更有些?為了圖涼快,甚至裸著上身,胸前只戴乳罩。并且似乎早已習(xí)慣了那樣,有男人出現(xiàn)在“工廠”里,也不覺得害羞了。幾乎她們所有人手指上都戴著頂針、纏著膠條……

當(dāng)時,我不禁地聯(lián)想到了我在另兩位“私營企業(yè)主”的“工廠”里見過的情形。一個工廠是生產(chǎn)人造大理石板的,電鋸飛轉(zhuǎn),鋸開石塊時所發(fā)出的尖厲之聲,刺得我耳膜似穿,頭疼欲裂,心跳加快。我在那樣的“工廠”里沒“參觀”夠十分鐘,就搖搖晃晃地奔出去吐了。

“廠主”卻對我說,他的工人們起初也都有過我這種“不良反應(yīng)”,吐過幾次,以后習(xí)慣了就好了。

那話當(dāng)然是在離開“工廠”后的另一種場合說的。

在那“工廠”里,不沖著耳朵大聲喊,相互之間是聽不清對方說什么的。所以那“工廠”里的工人們,仿佛全是聾啞人,以手勢傳達(dá)意思。那“工廠”里石粉飛揚(yáng)彌漫,而從鄉(xiāng)下廉價招募的青年們,卻都舍不得花錢買口罩。“廠主”也絕對不發(fā)任何勞動保護(hù)用品。

我曾對那“廠主”提出建議——既然他已經(jīng)很富有了,何不投點兒資,在“廠”里安裝些必要的消聲設(shè)備?

他大不以為然地一撇嘴,仿佛我的建議極具可笑性。他說他的錢掙得夠多的了。不但自己這輩子花不完,保證兒孫輩是富人也綽綽有余了。不定哪天心一煩,就將“廠”賣了,還投的什么資,引進(jìn)的什么消聲設(shè)備呢?

我說,那你也該發(fā)給你的工人們些起碼的勞動保護(hù)用品哇!比如手套、口罩、橡膠圍裙什么的。我說在這么嚴(yán)重的空氣污染環(huán)境中勞動,如果連口罩都不戴,多則幾年,少則一年以后,工人們的肺里、胃里,肯定都將有石粉結(jié)石。我還說最好每月發(fā)給工人半斤木耳。雖然木耳對肺不起什么有益的作用,但對胃、食道、腸道,畢竟還是會起到點兒清除異物的作用的。

不料他不高興起來,將臉一沉,沒好氣地說:“他們不是我的工人!他們是國家的負(fù)擔(dān)。我使他們有了工作,已經(jīng)是在替國家盡義務(wù)了!不但國家應(yīng)該感激我,他們也是應(yīng)該感激我的!沒有我,他們就得變成些要飯的,討小錢兒的,或者去偷,去搶!我每月已經(jīng)發(fā)給他們一百多元工資了!如果他們惜命,他們就該自己掏錢買口罩戴!既然他們自己舍不得花錢買,那就證明他們都是些愛錢不愛命的賤種!天生的些個賤種,還想讓我出錢買木耳給他們吃,笑話!拿我當(dāng)‘大頭’哇?”

我默默聽他說完那一大番話,放下筷子說了句“失陪”,起身便走。

從此我一想起他,心里便罵他一陣……

另一個“工廠”究竟是什么“工廠”,我已記不清了??傊桥c玻璃有關(guān)的一個“廠”。因為滿“車間”這兒那兒,到處都是碎玻璃。過道還扯著一條條玻璃絲。

廠主一邊陪我“參觀”,一邊不時地叮囑我抬高腳步,小心玻璃絲割破了腳腕。而我發(fā)現(xiàn)有些褲腿兒短的工人,腳腕皆血淋淋的。也許是為了安全,他們的褲腿兒都較短。褲腿兒長的也挽著。有一個赤腳穿塑料涼鞋的工人,腳上纏著藥布,一瘸一拐地在各機(jī)床間搬運(yùn)東西……

他們的血淋淋的腳腕,使我看在眼里,疼在自己心里。

我也曾向那廠主建議,為工人們想點兒起到勞動保護(hù)的措施。

他卻對我說您小聲點兒。

離開那車間他又悄悄對我說,不能慣出工人們嬌里嬌氣的臭毛病。那樣他們以后將會不斷地向他提出要求。工人就是工人,怕苦就別干。想掙這份兒錢的人多著呢!他說梁作家,不是我心腸硬,搞點兒勞動保護(hù)措施也多花不了我?guī)讉€錢。主要是不能由我這方面先開這個頭兒。要是有生命危險,不必您建議,我自己也會想到的。可沒什么生命危險嘛!腳腕子離心離頭遠(yuǎn)著吶!您看到那些腳腕子有一條條血道的工人們,都是初來乍到的。半年以后,腳腕子脫幾層皮,長出了繭,以后也就不怕玻璃絲割了,割破也不出血也不疼了。你們城里人初次騎馬玩兒,還興許鏟了大腿根兒呢!

在中國,在目前,尤其在幾年前,似乎一個人只要辦起了一個廠,也不管那廠是否名副其實,只要那人自己的錢柜日漸地滿了,腰包日漸地鼓脹起來了。他似乎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什么“私營企業(yè)家”了。似乎我們的某些同胞,包括某些中低級官員,手里有無盡的那樣的禮帽,隨時準(zhǔn)備在自己的地盤兒內(nèi),慷慨地贈給他們看著順眼的人。而他們?yōu)槭裁纯粗笳邆兏裢忭樠?內(nèi)情又往往是顯明的。至于自己的另一部分同胞,亦即“有幸”成了以上那樣一些“廠”的工人們的同胞,在工資收入方面是否受到極其嚴(yán)重的剝削,是否有權(quán)獲得起碼的勞動保護(hù),則就無人問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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