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對某些已然戴上了“私營企業(yè)家”禮帽的人,我還是更愿保持一種冷峻的目光將他們視為“私營企業(yè)主”。我覺得,以他們那樣一些“廠”,視他們?yōu)椤捌髽I(yè)主”仍太抬舉他們了。
我也只能以我特有的方式從道義上譴責他們的不道德,卻絲毫也妨礙不了他們以他們不道德的方式,通過對自己同胞的嚴重剝削,和近乎奴役般的雇傭聚斂金錢。
在中國,在某些地方,我之所見,使我對于馬克思關(guān)于“資本原始積累”的論述,產(chǎn)生了從理性認識到感性認識的相當大的飛躍。
《勞動保護法》在那樣一些地方,在那樣一類“廠”里,在那樣一部分“企業(yè)主”心里,幾乎是根本沒有什么意義的。在某些一屁股坐在那樣一部分“企業(yè)主”膝上的小官吏們心里,也幾乎是根本沒有什么意義的。
甚至,在那樣一些“有幸”被雇傭的“工人”們的頭腦中,同樣是根本沒有什么意義的。
而這,又往往的,恰恰的,是因他們看得相當分明,某些小官吏,甚至包括他們當?shù)氐哪承案改腹佟?是那么的情愿坐在、有時甚至是笑逐顏開地坐在他們的“老板”的膝上。他們對于爭取同情和憐憫,不抱希望,不抱幻想。他們對于自己是“工人”的任何一條,哪怕是最起碼最渺小的一條權(quán)益,其實都是不敢爭取的,也深知自己是多么沒有資格去爭取。
這連想一想都令我心里充滿了悲哀。何況我一次次身臨其境,耳濡目染。
那么,讓我們打住,再回到引發(fā)我聯(lián)想的那個廠里去。
我問“廠主”,那些小女子,也就是與他同一個縣的小女同胞們,每月大至能開多少工資?
他說他的廠里只定額,但是不實行計件工資。兩個人每天必須完成一床被。工資一律一百五十元。下班還完不成定額的,自己加班,直至完成。他說他只保留熟練手巧的工人。手笨的,都被他先后開除了。他又以表揚的口吻說,她們相互之間倒還有幫助的精神。哪兩個女工因什么特殊原因沒按時完成定額,通常情況下總是會有幾個姐妹下班不走,幫她們完成。
一百五十美元的出口價——一百五十元人民幣的工資。
如果這還不足以使一個人聚斂金錢的速度極快,數(shù)量成幾十倍增長,豈非咄咄怪事了么?
哪一個在他們自己的國家里,買了那一種美麗的被子的外國人,又能想到在中國,它們生產(chǎn)于如此簡陋的“廠”里?是由每月掙一百五十元人民幣的些個中國小女子一針針一線線用顏色對比鮮艷的綢布角兒拼縫成的?
當他們滿意于那一種被子的美麗和便宜的時候,當他們掏出錢包悅?cè)欢彽臅r候,當他們對手工勞動的成果大加欣賞的時候,他們肯定地想不到,某些中國鄉(xiāng)下小女子們靈巧的雙手,每天端碗拿筷子的時候,其實已是五指麻木的、僵硬的,手腕發(fā)抖的了。
我問“廠主”,冬天這“廠房”里靠什么取暖?
他說南方的冬天,取的什么暖呢!
我說據(jù)我所知,南方的冬天,有時也是很冷,凍手凍腳的。
他說那倒也是真的。又說他一個月只來“廠”里幾次,監(jiān)督監(jiān)督就行了。而平時有人替他照應(yīng)著“廠”里的事。
“我是當老板的,夏天再熱也熱不著我呀,冬天再冷也冷不著我呀。您放心,我才不委屈自己呢!”
他誤解了我的話,以為我的話是因體恤到他而問的。
我說:“老板啊,這些女工都是你同鄉(xiāng),你給她們的工資,是不是太低了點???”
他倒沒不高興,甚至也沒顯出絲毫的窘相。
他哈哈大笑起來,之后搖晃著他那大個兒的頭顱說:“不低,不低。我認為一點兒也不低。正因為她們都是我同鄉(xiāng),我才優(yōu)先招募她們嘛!在我們這兒的農(nóng)村,三千多元就可以蓋一排大瓦房了。她們中年齡小的,干上三四年,結(jié)婚時就房子也有了,嫁妝也有了。而這是她們的父母想替她們做都做不到的!所以嘛,我自己這么認為啊,除了她們的生身父母,我也許就要算是她們這輩子的第二大恩人了!”
始終陪同我們左右的一名縣里的小官吏,不失時機地插言道:“是的,是的,是的,完全可以這樣認為,完全可以這樣認為。不但他可以這樣認為,連我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事實如此嘛!”
他聽了那小官吏的話,滿臉浮現(xiàn)出驕矜的微笑,望著那些小女子們問:“你們都聽到我和秦副主任的話了么?”
那姓秦的小官吏,乃縣“三產(chǎn)辦”的一位副主任。
女工們一片屏息斂氣般的靜默。
“怎么?都聾了?都啞了?都抬起頭來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