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天(1)

大自然的日歷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秋  天

大地的眼睛

從早到晚風(fēng)風(fēng)雨雨,寒氣襲人。我不止一次地聽失去親愛的人的婦女說起,仿佛人的眼睛往往要比知覺死得早,有時,臨終的人竟會說:“怎么啦,我親愛的,我看不見你們啦。”這是說,眼睛已經(jīng)死了,說不定下個時刻舌頭也會不聽使喚的。就說我腳邊的湖吧,也正是這樣。在民間傳說中,湖就是大地的眼睛。這一點(diǎn),我是早已知道的。大地的眼睛要比萬物更早地逝去,更早地感到日光的消失,在森林中剛剛展開爭奪落日余暉的奇景的時候,在有些樹木的梢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宛如樹木本身放光的時候,湖水卻好似死了一般,就像一座埋著冷魚的墳?zāi)埂?/p>

雨,使得莊稼漢苦惱萬分。雨燕早已飛走了;泥燕群集在田野上,天氣已經(jīng)冷過兩回;椴樹自根到梢完全發(fā)黃;馬鈴薯也變黑了;遍地鋪滿了亞麻;中沙錐已經(jīng)出現(xiàn),夜晚變長了……  

小偷的帽子著火啦黃金世界里靜悄悄的,草地上鋪著銀霜,宛如麻布。早上8點(diǎn)鐘,露珠才沖刷銀霜,白樺樹下的麻布消失了。黃葉四處飄零。遠(yuǎn)方的云杉和松樹為白樺送別,而高大的山楊,把紅艷艷的帽子舉到森林上空,我不知怎的回憶起遙遠(yuǎn)的童年時代一點(diǎn)兒也不明白的一句俗語:小偷的帽子著火啦。

燕子還留在這里。鳥 之 夢

蜘蛛都凍僵了,蜘蛛網(wǎng)被風(fēng)雨撕落,唯有那主人不惜用最好的材料織成的最好的網(wǎng),在秋天陰雨的日子里還能完整無恙地留下來,仍在捕捉那在空中活動的東西。眼前空中只有落葉在飄零,于是一張色澤艷紅、綴有露珠的山楊葉子,落到了蜘蛛網(wǎng)里。它躺在無形的吊床上,給風(fēng)兒吹得搖搖晃晃,太陽露了一下臉,葉子上的露珠像寶石般地閃閃發(fā)光。這使我目眩神移,隨即想起了今年秋天,當(dāng)山楊葉子成為松雞最佳美食的時候,我這個老獵人一定得熟悉一下松雞的生活。我還不止一次地在書本上看到和聽人家說起,到那時候,仿佛在日落前的一小時左右,它們會飛落在山楊樹上,啄食到天黑,睡在樹上,次日早晨又醒來啄食。

在大森林里一個小小的采伐跡地近旁,我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了松雞。當(dāng)我涉過小河的時候,我的一只皮靴啪地響了一聲,聲音驚動了一只雌松雞,從我頭頂?shù)纳綏顦渖巷w走。這棵高大的山楊,長在針葉樹林中的采伐跡地的邊緣上。這兒有不少山楊,和白樺摻雜地長在一起。它們?yōu)榱烁蓸浜驮粕紶帄Z日光,長得很高很高。離采伐跡地邊緣幾步路的地方,有一條被車輪壓壞了的林道,整條道路都是黑色的,但在長著山楊的地方,散滿了山楊葉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地淺黃色的斑點(diǎn)。在這布滿黃斑的道上,隱匿打獵是很不便當(dāng)?shù)?,因為松雞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在山楊樹上。采伐跡地是嶄新的,去年冬天才有。一堆堆留待今冬運(yùn)出的木材,躺了一個夏天,都發(fā)黑了。它們埋在幼嫩的山楊樹叢里,樹上掛著仍然很鮮艷的寬大的楊樹葉。老山楊樹上的葉子,卻幾乎全都變黃了。我沿著林道,從這一棵山楊默默地走到另一棵山楊。天上細(xì)雨濛濛,微風(fēng)輕拂,山楊樹葉隨風(fēng)飄動,簌簌有聲,雨珠到處淅淅瀝瀝,這一來,我聽不清松雞采擷樹葉的聲音了。采伐跡地里突然有一只松雞從小山楊林中飛了起來,停落在采伐跡地那邊一棵最靠邊的山楊上,離我有兩百來步遠(yuǎn)。我看了好一會兒,看它怎樣不時地啄那樹葉,迅速地吞下去。間或一陣疾風(fēng)刮過,頓時一切歸于靜寂,松雞采擷樹葉或把樹葉撕破的聲音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于是熟悉了森林中的這種聲音。當(dāng)松雞把粗枝上的葉子吃得差不多,夠不著好葉子的時候,就怯怯地跳到低一些的小枝上去,然而小枝過于細(xì)嫩,彎了下來。松雞也跟著往下垂,趕緊張開翅膀,免得掉下來。不一會兒,我聽見我這一邊也有同樣清晰可聞的撕裂聲和嘈雜聲,后來我才弄明白,原來我周圍各處那些夾雜在針葉樹林中的山楊樹上,都停著松雞。我也明白了,白天它們都在采伐跡地上玩耍,或者捕捉一些蟲兒吃吃,吞幾顆它們少不了的石沙,到了晚間,才飛上山楊樹,在臨睡前飽餐一頓喜愛的葉子。

日落之前,西風(fēng)照例漸漸靜息了,太陽突然將萬道金光投入森林。我用兩手兜著耳朵,繼續(xù)諦聽,聽到在山楊樹葉的輕微抖動中,有采擷樹葉的聲音,這聲音比重濁的滴水聲更為沉悶,更為刺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悄悄去尋獵,我并不是在松雞高唱春歌之際大步流星地跑去。松雞全神貫注在悠揚(yáng)的歌聲里的時候,倒是什么也聽不見的。眼下使我特別感到困難的是要走過一個大泥洼,那個泥洼里,看上去好像鋪滿了厚厚的楊樹葉,實(shí)際上卻滿是水苔和泥濘。要想那泥濘在你拔腳時不發(fā)聲響,需得將腳掌伸直,和大腿成一線,像跳芭蕾舞一樣。而當(dāng)你輕輕地把腳從泥濘里拔了出來時,粘在腳上的泥濘卻又滴入水中,聲音之響,真會嚇煞人。可是你瞧,小老鼠卻可以在落葉底下亂竄,竄過的地方,落葉塌了下去,像犁溝似的,并發(fā)出響亮的沙沙聲。要是我這樣做的話,松雞早就飛走了。看起來,這種聲音在松雞是習(xí)以為常的,它知道是老鼠在跑,所以毫不介意。如果是狐貍走過去,踩得枯枝啪啦響,松雞在樹上大概也會聽得出,這是于它無害的狐貍在偷偷地行事。原來森林里一切都有定規(guī),彼此之間都是協(xié)調(diào)地聯(lián)系著。但是,人是變幻無常的,什么都會做得出來,因而他的一聲一息都會尖刻地干擾大自然的生活。

熱情能夠產(chǎn)生無限的耐心,時間充分的話,完全可以做到貓也似的動作,無奈時間不夠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再過一會兒,便不能射擊了。我絲毫也不曾懷疑,我那松雞是停在我面前一棵山楊樹的那一面的,但我不想繞過去,反正繞過去也來不及了。有什么辦法呢?這棵山楊樹的整個黃色的梢頭,只有一個朝著那邊晴空的窄小的天窗,此刻這個天窗忽而關(guān)閉,忽而開啟。我明白了,那是松雞在啄食,關(guān)窗的是它的頭,我甚至還看得見那頭部的小須。本來,像我這樣在最初弄清情況的瞬間就能舉槍射擊的人是不多的,偏偏這一瞬間我踩到了一根不曾看見的枯枝,嚓的一聲折斷了,于是窗口開啟了……后來更糟了——那松雞覺察到了危險,呼嚕嚕叫了起來,仿佛在責(zé)罵我。還有,近旁另外一只松雞,恰巧這時候從樹枝上下來,全身暴露在我眼前,因為距離太遠(yuǎn),我射不到它,但又不能移步前去,不然它一定會看見的。我屏住呼吸,用一只腳立著,另一只腳幾乎懸著似的擱在枯枝上。這時,另有幾只飛來過夜的松雞,散落在周圍。有一只嚓嚓作聲,從高高的山楊樹上撥弄下來一些細(xì)枝,都是斜著咬斷的,看到這些細(xì)枝,我們就可以斷定,松雞要在這兒過夜了。我的那只松雞也漸漸安靜下來,很可能它正伸直了脖子,向四面八方環(huán)視哩。不久,在我和始終沙沙作響的小老鼠所在的樹下,完全昏暗了。我原本看得見的松雞,也隱沒在夜色中。我想,所有的松雞,都已把長著小須的頭藏在翅膀下面入睡了吧。于是我也抬起那條麻木了的腿,轉(zhuǎn)過身,幸福地把酸脹的背脊靠在一棵樹上,那只被驚擾了的松雞,此刻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在這棵樹上。

黑夜里,當(dāng)你在針葉樹林中,知道在你的頭頂上睡著巨鳥——那大生物時代的最后遺物——的時候,針葉樹林變成個什么樣子,真是難以言傳的。所謂睡覺,其實(shí)并不那么安靜,不是這兒微微一動,就是那兒在搔癢,再不然就是另一個地方發(fā)出嚓嚓聲……我夜間獨(dú)個兒在這里,不僅不覺得恐懼,反而好像是來親戚家做客過新年。只可惜太潮濕了,天氣又冷,要不然我就會在這里和松雞一起進(jìn)入甜蜜的夢鄉(xiāng)。近旁什么地方有一個水洼,水珠從高高的大樹樹枝上均勻地滴進(jìn)這個水洼里,那樹枝有高的,也有低的,那水滴也就有大的,有小的,我細(xì)細(xì)體味著這種聲音,一待領(lǐng)悟過來,一切都成了美妙無比的音樂,替代了我曾經(jīng)為之陶醉不已的那種優(yōu)美的平凡的音樂。而正當(dāng)樹林中的整個夜景和水滴的旋律配合得恰到好處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大殺風(fēng)景的鼾聲……

這并非出于恐懼,而是這種大殺風(fēng)景的鼾聲與我那壯麗的音樂會太不相稱,我匆匆離開了不知是誰在打鼾的樹林。

我穿過村子,到處都是鼾聲,有人的鼾聲,也有動物的鼾聲,路上都能聽得很清楚。聽過了森林里的那種鼾聲之后,現(xiàn)在對于這一切我都很留神。到了家里,又聽得雜物房里主人的兒子謝廖沙雷鳴似的鼾聲。儲藏室里,則是道姆娜·伊萬諾芙娜和她全家人的鼾聲。然而,最奇怪的是,我在戶外大動物的鼾聲之中,還聽到另一種不知是什么東西的極細(xì)極細(xì)的鼾聲,我用手電筒一照,發(fā)現(xiàn)這是鵝和雞在打鼾……我甚至在夢里也擺脫不了鼾聲。正像夢中常有的那樣,我回憶起了似乎永遠(yuǎn)不得回到人間的種種感覺。這一夜,我那往日的鳥之夢都回來了……

我猛地明白了,森林里那個打鼾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松雞啊!沒有錯,一定是它!我霍地跳了起來,生好茶炊,喝夠了茶,一把拿起獵槍,就往森林中那個老地方去。我仍然靠著那棵樹,靜候黎明的蒞臨?,F(xiàn)在,熟識了雞、鵝的鼾聲之后,我的聽覺不僅能辨清停在我頭頂上的松雞的鼾聲,甚至也能辨清旁邊一些樹上的松雞的鼾聲了。

當(dāng)黎明的報信者啾地叫了一聲,東方漸漸發(fā)白的時候,鼾聲停止了。我那山楊樹上的小窗子也開了,不過頭卻沒有露出來。晴朗的早晨到了,天很快就大亮。旁邊那只松雞微微動了一下,卻把自己暴露了出來,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它。它睡醒后,把長脖子上的頭像揮動拳頭似的甩到一邊,又甩到另一邊,接著,倏地將整個尾巴像扇子一般張了開來,好像是發(fā)了情。我曾經(jīng)聽說過松雞秋天發(fā)情的事,所以我想,它可能會唱起來的,但是它沒有唱,卻收起了尾巴,垂下去,不時地去采葉子吃。就在這個時候,我那只松雞,大概也開始啄食了,因為我忽然在小窗中看見了它那長著小須的頭。

我一槍結(jié)果了它,它掉到地上,連一動也沒有動,只是腳爪緊緊地抓住了山楊樹皮——就此完結(jié)了!被它擦落下來的樹葉,還在空中飄蕩了半天?,F(xiàn)在,我又想起了那鼾聲,我認(rèn)為這是巨鳥從翼下呼出來的氣息吹動了羽毛發(fā)出的聲音,不過,我并不確定,松雞是不是一定要把頭藏在翅膀下睡覺。我只是拿家禽來做比較罷了。臆測和猜想太多了,對于森林中的實(shí)際生活,還懂得如此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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