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淵
要是有人說,深淵在引誘他,要他投進去的話,那也就是說,他,這個堅強的人,正站在深淵的邊緣,抑制著自己。對于懦弱的人,深淵是無須于引誘的,而是把他拋到寧靜而安謐的岸上去。
深淵,這是對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無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驗。水滴和石頭
窗下地面的冰還很硬,但和煦的陽光照一會兒,掛在屋檐的冰錐便滴下水來。每一滴水在臨死時發(fā)出“我!我!我”的聲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剎那的工夫?!拔?!”這是痛感無能為力而發(fā)出的悲聲。
但是眼看地面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個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凈了,屋檐下亮晶晶的水滴還在一聲聲叫著。
水滴落在石頭上,清楚地發(fā)出“我”的聲音。石頭又大又堅硬,也許還要在這兒存在一千年,水滴卻僅僅活一瞬間,這一瞬間,不過是痛感無能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卻是千古不變,那許多的“我”匯合成了“我們”,力量之強,不僅能滴穿石頭,有時還形成滾滾急流,竟把石頭沖走。
留 聲 機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連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愴。我房東的妻子發(fā)覺以后,悄悄地問我,什么事使我這樣傷心。我遇到了她這第一個深表同情的人,于是把葉芹草的事都告訴了她。
“我可以把您馬上治好?!迸繓|說著,吩咐我把她的留聲機拿到花園里去,那是林邊空地,一叢叢的丁香正在開花。那兒還種有葉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間,蜜蜂在嗡嗡叫著。好心的女人拿來唱片,開動了留聲機,當時的名歌手索比諾夫就唱起了連斯基詠嘆調(diào)。女房東興奮地看著我,準備盡她所能幫助我。歌手的每一個詞都浸透著愛情,飽含著葉芹草的蜜汁,散發(fā)著丁香的馨香。
從那以后許多年過去了。無論在哪兒,每當我聽到連斯基詠嘆調(diào)的時候,腦子里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葉芹草、丁香和女房東。當時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確實治好了我難治的心病,所以后來我周圍的人看不起留聲機,說它有小市民氣的時候,我總是沉默不語。生的欲望
來了一個傷心的人,自稱是“讀者”,請求我說一個可以救他性命的詞兒。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說,“從您寫的東西看來,您是知道這樣的詞兒的。您告訴我吧。”
我說我沒有在心中儲備這種專門用途的詞兒,要是我知道,就說出來了。
他不愿意聽任何解釋的話,非要我痛痛快快說出來不可。他傷心得哭了。當他準備離去,在穿堂里看見自己那雙包扎起來的長筒靴子的時候,哭得更為厲害。他解釋說,在家里穿氈靴時,想起天氣可能會解凍,于是就帶了長筒靴子來。
“這么說來,”他說,“我心里還保存著生的欲望,因為還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凍天氣啊。”
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猛然憶起,我自己當年也似這樣期待著春天,來克制失去朋友的痛苦,后來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詞兒。于是我心里高興了起來:我知道安慰的詞兒,而且曾經(jīng)出現(xiàn)于我的筆底,只不過這讀者不解其中味罷了。
那時我就想起了點兒什么,并且竭盡所能告訴了那個不認識的人。歌德錯了
我初次發(fā)現(xiàn),黃鸝鳥能唱出不同的調(diào)子,于是想起了歌德的話,他說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沒有個性的,唯獨人是有個性的。不,我以為只有人在創(chuàng)造精神珍品的同時,能創(chuàng)造絕無個性的機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規(guī)律本身,都是有個性的:就連這些規(guī)律,也在活生生的大自然中變化著。所以連歌德的話也不都是對的。
結(jié)婚的日子
陽光明媚的靜謐的早晨。拂曉的嚴寒把一切都收拾過,使一切都干涸了,有的地方巧為梳理,有的地方細加修剪,但是朝陽不消一會兒工夫,便把嚴寒在黎明前所做的事破壞無余,使一切都動了起來。你瞧那太陽曬得較暖和的地方,青草葉尖上已冒出了小水泡。
我發(fā)現(xiàn)一棵樹上已吐出了可愛的幼芽,幼芽頭上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棵樹叫什么名字,但是在這一瞬間,我似乎覺得我所度過的所有春天,都好像是一個春天,對它們的感覺也都是相同的了,而整個大自然,在我也好像是大白天做的結(jié)婚之夢。
早春把我?guī)Щ氐揭粋€日子,我所有的夢都是從這一日開始做的。我長久地覺得,我對大自然的這種敏銳的感覺,是我孩提時初次見到大自然所留下來的。但是現(xiàn)在我才完全明白,對于大自然的感覺本身,是始于我同一個人的相逢。
那是在遙遠的青年時代,我身處異鄉(xiāng),腦子里初次想到,也許我得拋開愛慕葉芹草的一片深情。想到這一點,我一方面十分痛苦,手指一碰胸口,心里就痛,而另一方面,反倒有了我的快樂的大千世界。人類的勞動中有著美和快樂,看來,參加這種幸福的勞動,借以抹掉失去葉芹草的痛苦,是容易的。于是我回首往昔,認清了自己孩提時在大自然中的感受。漂泊異國,我的故鄉(xiāng)想起來其美無比,也就是在這時,腦子里清楚地浮現(xiàn)出初次見到大自然時的情景,而那故鄉(xiāng)的親人也就顯得格外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