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華大學畢業(yè)以后,我萬般無奈回到濟南省立高中,當了一年國文教員。當時有一個奇怪的邏輯:寫上幾篇散文什么的,就算是作家;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國文。我就是在這樣邏輯的支配下走上了國文講臺的。我能吃幾碗干飯,我自己心里有底兒。留學鍍金之夢未成,眼前手中的飯碗難捏,因此終歲郁郁寡歡。誰料正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命運之神——如果有這樣一位神靈的話——又一次來叩我的門:我考上了清華大學同德國協(xié)議互派的交換研究生。這第二次機遇的意義決不下于第一次。如果沒有這一次機遇的話,我終生大概只能當一個手中飯碗隨時都搖搖欲墜的中學教員。至于什么學術(shù)研究,即使真如我在上面所說的那樣有一個“軔”,這個“軔”即使“發(fā)”了,科研之車走不了幾步,也會自動停下來的。
我于一九三五年夏取道西伯利亞鐵路到了德國柏林,同年深秋到了哥廷根,入哥廷根大學讀書。哥廷根是一座只有十萬多人口的小城,但是大學卻已有五六百年的歷史,歷代名人輩出,是一座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學。這一所大學并沒有一個固定而集中的校址,全城各個角落都有大學的學院或研究所。全城人口中約有五分之一是流轉(zhuǎn)不停的大學生。
德國大學有很多特點,總的精神是絕對自由。根本沒有入學考試,學生愿意入哪個大學就入哪個。學習期限也沒有規(guī)定,也無所謂畢業(yè),只要博士學位拿到手,就算是畢了業(yè)。常見或者常聽說,中國某大學的某教授是德國某大學畢業(yè)的,我覺得非常好笑,不知道他的“畢業(yè)”指的是什么。這只能蒙蔽外行人而已。一個學生要想拿到博士學位,必須讀三個系:一個主系,兩個副系。這些系全由學生自己選定,學校不加干涉。任何與主系不相干的系都可以作為副系。據(jù)說當年有一個規(guī)定:想拿哲學博士學位,三個系中必須有一個是哲學。我去的時候,這個規(guī)定已經(jīng)取消了。聽說漢堡有一位學數(shù)學的中國留學生,主系當然是數(shù)學,兩個副系確實有點麻煩。為省力計,他選漢學當副系之一。他自以為中國話說得比德國教授要好,于是就掉以輕心,不把德國教授看在眼中。論文寫成后,主系教授批準他口試??谠嚞F(xiàn)場,三系教授都參加。漢學教授跟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開口問他:“杜甫與莎士比亞,誰早誰晚?”大概我們這一位青年數(shù)學家對中國文學史和英國文學史都不太通,只朦朦朧朧地覺得杜甫在中國屬于中世紀,而莎士比亞在英國則似乎屬于茫昧的遠古。他回答說:“莎士比亞早,杜甫晚?!睗h學教授沒有再提第二個問題,斬釘截鐵地說:“先生!你落第了!”可憐一個小玩笑,斷送功名到白頭。
學生上課,也是絕對自由的,可以任意遲到,任意早退。教授不以為忤,學生坦然自若。除了最后的博士論文口試答辯以外,平常沒有任何考試。在大課堂上,有的課程只須在開始時請教授在“學習簿”(Studienbuch)上簽一個名,算是“報到”(Anmeldung),以后你愿聽課,就聽;不愿意聽,就不必來。聽說,有的學生在“報到”之后,就杳如黃鶴,永遠拜拜了。有的課程則需要“報到”和課程結(jié)束時再請教授簽字,叫做Abmeldung(注銷),表示這個課程你自始至終地學習完了。這樣的課程比較少,語言課都屬于此類。學生中只“報到”而不“注銷”者大有人在。好在大學并不規(guī)定結(jié)業(yè)年限。因此,德國大學中有一類特殊人物,叫做Ewiger Student(永恒的學生),有的都有了十年、二十年學習的歷史,仍然照?!皥蟮健辈徽`。
當—個學生經(jīng)過在幾所大學游學之后最后選定了某一所大學、某一個教授,他便定居下來,決定跟這位教授作博士論文。但是,到了此時,教授并不是任何一個學生都接受的,他要選擇、考驗。越是出名的教授,考驗越嚴格,學生必須參加他的討論班(Seminar)。教授認為他孺子可教,然后才給他出博士論文的題目。如果認為他沒有培養(yǎng)前途,則坦言拒絕。博士論文當然也有高低之分,但是起碼必須有新東西、新思想、新發(fā)現(xiàn);不管多大多小,必須有點新東西,則是堅定不可移的。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買博士論文的現(xiàn)象,但我在德國十年,還沒有聽說過,這是頗為難得的。博士論文完成時間沒有規(guī)定,這是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據(jù)我看,無論是文科,還是理科,要有新發(fā)現(xiàn),事前是無法制訂計劃的。中國大學規(guī)定博士論文必須按期完成,這是不懂科研規(guī)律的一種表現(xiàn),亟須加以改正,以免貽笑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