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餐廳,謝振華在一處緊靠窗的位置,落座伊始,便向外張望起了被愁云慘霧包圍著的上海。透過餐廳那張大得夸張的玻璃,他看到,風(fēng)卷起千堆浪,不斷地拍擊著碼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壯觀;有風(fēng)就有雨,雨滴不斷地撲打著玻璃,模糊了他的視線,也侵襲著他的聽覺,淅淅瀝瀝、凄凄然然的雨聲,像煞了人的哭泣聲。
哭聲,是那般的真切、清晰,催人動容,引領(lǐng)他觸向了心底那被層層輕紗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fēng)的傷疤——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中,南京城破,親人慘遭鬼子兵屠戮——國仇家恨,痛徹心扉……
不覺間,幾滴清淚,沿著瘦削的臉頰,輕輕滑落,滴落到了手背,悄悄地拉回了謝振華漸漸走遠的思緒?;厣癞?dāng)時,修長的手指,悄然覆蓋上了被淚水浸濕的面頰,既為拭淚,也為掩飾失態(tài)。
手挪開那瞬,堅毅之色,在他面上若隱若現(xiàn)。眨眼間,又消失。冷漠之色,出現(xiàn)在了他那張并不老于世故的臉上。冷漠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心情快速平復(fù),亦有助于人平心靜氣地想一些事。
他凝神沉思的神態(tài),讓他看起來像個學(xué)者,沒錯,他差一點就成了學(xué)者,若鬼子兵不來,他會是一個快樂的國文老師;雍容的氣度,體面的裝束,讓他看起來又像個富家小開,沒錯,他曾經(jīng)是個富家小開,他家在他們當(dāng)?shù)厥鞘浊恢傅囊髮嵢思?,若鬼子兵不來,他會不愁吃不愁穿,過著無憂無慮的少爺生活;堅定的眼神,堅實的下巴,古銅色的皮膚,一板一眼的舉動,有著很深的行伍痕跡,讓他看起來又像個脫去軍裝身著便服的軍人,沒錯,他是軍人,若鬼子兵不來,他也成不了軍人,一個永遠上不了戰(zhàn)場、聞不到硝煙味的軍人。
他還像……
他又什么都不像……
晚上六點,窗外,天色漸暗。
小汽艇上的鬼子兵,從他們不住地交頭接耳、為莫名之事而放肆獰笑的舉動看,他們似乎要采取行動了。起錨鳴笛,一氣呵成。近了,再近了,那一張張猙獰的笑臉,令人憎恨至極。
無可避免地,一些不合時宜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們……”膽怯的聲音,很快被一陣憤怒的“Connard!(法語:混蛋?。苯o壓了下去……
吵鬧聲,漸黯淡了下去——
幾艘日軍小汽艇,魚貫而行,繞著“霞飛將軍”號轉(zhuǎn)了一圈,留下一屁股烏煙瘴氣,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而守著航道的那十幾艘小汽艇,亦不知在何時不見了。
鬼子兵退了,領(lǐng)港的來了。
“霞飛將軍”號輪機作響,起錨鳴笛,開始靠岸了。
上海已被籠罩在了蒼茫的夜色中。遠處,外灘的燈很耀眼,五顏六色的燈光,投映在黃浦江面上,顯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色暈,令人是目不暇接,贊嘆不已。近處,港口亦是燈火輝煌,接船人正簇擁在碼頭,靜候著“霞飛將軍”號的靠近。
船身輕晃幾下,漸漸地平穩(wěn)下來,靠岸了。
棧橋剛放下,乘客們就爭先恐后擠上了棧橋。平白無故在船上多待了幾個小時,早就誤了他們不少事,這會不搶個先,怎對得起自個兒。先前的不快,在此時此刻,被他們忘諸于腦后了,人本就是健忘的。
下得船來的乘客,被親友接到的,高高興興地相偕走了;沒親友相接的,亦輕車熟路的,奔了自個兒的前程。約十多分鐘后,如潮水般的人流,漸漸地稀了不少,謝振華這才提著箱子,混在那些和他一樣不緊不慢的乘客中,走下了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