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雕花木匠(1)

湘西秘史 作者:李懷蓀


浦陽鎮(zhèn)上的劉、張兩家,祖上都是江西省臨江府龍泉縣人。明代中葉,大批的龍泉商人便開始從事木材經(jīng)營。龍泉木商的足跡,遍及整個南部中國。龍泉木商創(chuàng)造的木材計量方法“龍泉碼”,以“兩碼”為單位,計量精確,規(guī)范了當(dāng)時的木材市場。萬歷初年,龍泉縣泥池村的劉運隆和張克成,見許多同鄉(xiāng)做木材生意發(fā)財了,也去贛南林區(qū)采辦木材,由贛江水運到九江發(fā)售,淘得了第一桶金。為了尋求更大的發(fā)展,二人相約同行,走長江,過洞庭,溯沅水,來到湘西。湘西和鄰近的貴州都盛產(chǎn)木材。這里出產(chǎn)的杉木,水路外運必經(jīng)辰州府,木市上稱為“辰杉”。辰杉品質(zhì)優(yōu)良,暢銷長江中下游。劉、張兩家同在浦陽落腳,從事木材經(jīng)營。為了尋求價廉物美的貨源,他們溯沅水而上,去到上游的黔陽縣托口鎮(zhèn)。這里是當(dāng)時貴州清水江流域杉木的集散地。劉運隆和張克成托口購得木材,水運到浦陽編扎成大排,運到常德的河伏,或者是漢口的鸚鵡洲出售,獲得豐厚的利潤。兩家人在浦陽鎮(zhèn)穩(wěn)了腳跟。

幾年以后,木商劉運隆在沅水流域的木業(yè)中名噪一時。他的聞名并不是生意做得最大,而是他有極高的心算技能,是第一個有人提釘鞋的“圍量手”。以龍泉碼量算木材,需要在原木五尺處量出圍徑,根據(jù)圍徑的大小算出相應(yīng)的兩碼數(shù)。每次河下圍量的原木常以千計。圍量手一邊圍量,一邊唱喊圍徑尺寸,買賣雙方各出一人筆錄,通過計算得出木材的兩碼。圍量手圍木材時,要在成堆的木材上行走,為了保證行走時不打滑,必須穿一種鞋底帶尖釘?shù)尼斝?。劉運隆圍量木材,任你原木上千根,只要他將最后一根木材的尺寸量過,喊過,就可以立刻算出這批木材總的兩碼,與買賣雙方筆錄者記下尺寸所換算出的兩碼,絕不會有厘毫差錯。他的派頭十足,去到哪里圍量木材時,身后總是跟著一個提釘鞋的伙計。劉運隆因此而聞名沅水上下。

萬歷三十六年,劉運隆已是天命之年,一個機會從天而降,使他得到發(fā)跡。紫禁城的三座宮殿擴建,朝廷派員到湖廣采辦木材,辰杉是首選。工部的一位采辦大員,聞聽得劉運隆的大名,傾慕之余,盛情邀請他協(xié)理采辦事宜。朝廷采辦木材的費用,動輒白銀上百萬兩。劉運隆身在其中,如魚得水,獲利豐厚。他究竟采用何種辦法賺錢?外人無法得知。傳言說,他通過這場協(xié)理,獲得的銀子當(dāng)以萬兩計。沒幾年時間,劉家的資產(chǎn),就遠遠超過了張家。

明末清初,湘西的最大商埠浦陽鎮(zhèn),進入了如日中天的發(fā)展時期。冶鐵業(yè)在浦陽篷勃興起。這里出產(chǎn)的生鐵,通過船裝水運,暢銷長江沿岸。木材業(yè)作為另一支柱,也支撐著浦陽經(jīng)濟的半壁江山。或許是由于浦陽木材業(yè)的發(fā)達,激發(fā)了一位地理先生的奇思妙想。他說,這浦陽的三街四十八弄,就是一塊碩大的木排:三條順?biāo)畡莶⒘械拈L街,如同并排的三根原木;橫向的四十八條弄子,是編排的撬棍;四十八座土地坊,是原木與撬棍之間的楔子。浦陽鎮(zhèn),絕妙的風(fēng)水寶地,就如同一塊乘風(fēng)破浪的大木排,前程不可限量。

康熙初年,安徽霍丘人張扶翼,來到湘西的黔陽當(dāng)縣令。他在家鄉(xiāng)就知道,長江里數(shù)不清的木船,為了防腐,需要大量的桐油涂抹。這些桐油多來自四川。上任之后,他發(fā)現(xiàn)湘西一帶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非常適合油桐樹生長。于是,他在民間大力倡導(dǎo)種植油桐樹,得到了廣泛的響應(yīng)。不幾年,油桐樹不僅在黔陽縣,而且在整個湘西和鄰近的貴州都普遍種植起來。大量的桐油需要相應(yīng)的市場。洪江憑借地理優(yōu)勢,成為沅水上游桐油的集散地,新興的商埠由此應(yīng)運而生。在木材方面,洪江大量阻截了浦陽的貨源,使浦陽的木材業(yè)處于被動。到了乾隆末年,湘西、黔東苗民起事,浦陽這塊“大木排”遭到了戰(zhàn)火的焚掠。古老的商埠開始走起了下坡路。洪江的日漸興盛,浦陽的日漸衰落,引起了當(dāng)時湘西的最高軍政長官,辰沅永靖兵備道道臺傅鼐的特別關(guān)注。篤信陰陽的道臺大人,為了不使浦陽這塊“大木排”在風(fēng)浪中傾覆,遵照陰陽先生提議,在浦陽對岸一個叫球岔的地方,修了一座七層寶塔。讓寶塔成為冥冥之中的一根“拴排樁”,拴住這塊“大木排”,浦陽也就安全無虞了。若干年后,浦陽人說,道臺大人雖屬好心,卻辦了一件天大的壞事。試想,一塊被拴住的大木排,永遠無法前進,還能有什么作為呢?好端端的一個浦陽,就葬送在了他的手中。此后又一個百年中,洪江桐油業(yè)、木材業(yè)更加興盛。浦陽雖也發(fā)展了桐油產(chǎn)業(yè),卻無法與洪江匹敵。加上鐵礦資源的日漸枯竭,鴉片戰(zhàn)爭以后歐鐵又大量輸入,浦陽的冶鐵業(yè)日薄西山。被球岔寶塔拴住的“大木排”因此裹足不前,被新興的洪江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浦陽雖是走向衰落的市鎮(zhèn),瘦死的騾子比馬大,它仍然保留著古鎮(zhèn)的構(gòu)架,精明的商人,仍然可以在這里賺到白花花的銀子。到了張克成的孫子輩,也就是張恒泰的曾祖父張海山,看到了桐油市場的商機,審時度勢,更弦易轍,做起桐油生意來。張海山的桐油生意越做越大。不到二十年,張家的資產(chǎn),就可與劉家匹敵了。浦陽鎮(zhèn)上,劉張兩家世交重又并駕齊驅(qū)。

湘西的木商,都有一把鑄有自家牌號的鋼戳,稱為“斧記”。進行木材交易時,由賣方在鋼戳上蘸以桐油朱紅,打印在每件木材上。直到如今,劉昌杰一直沿用著祖上傳下來的“劉元隆”斧記。他的木行叫做元隆木行。

三百多年了,劉張兩家的子孫遍及湘西各地。兩姓人究竟有過多少次聯(lián)姻,從陳舊的《家譜》中,或許可以查找清楚。如今,留守在浦陽鎮(zhèn)的劉張兩家的后代,重又結(jié)下了姻親。三年前,劉金蓮十四歲,劉昌杰為了到時候能體面地將女兒嫁到張家,便請來雕花木匠,為她制作全套的雕花家具。在湘西,木制家具是女子出嫁最主要的嫁妝。家具即嫁妝,若是雕花,便稱為雕花嫁妝。

浦陽一帶最著名的雕花木匠,人稱麻老矮,家住離浦陽鎮(zhèn)二十五里的麻家寨。麻家寨地處官道之上,那里的苗人與漢人多有往來。看表面,很難分辨出是苗人還是漢人。麻老矮雕匠技藝絕佳。他雕作的神像栩栩如生;他雕制的家具精美絕倫。除了手藝蓋世以外,麻老矮的著名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長得又矮又丑。人矮腦殼大,眼小鼻梁塌。他本有大名,人們卻以麻老矮相稱。久而久之,大名便無人知曉了。麻老矮模子里鑄出的兩個兒子大喜和二喜,也和他一樣矮,一樣丑。兄弟二人從小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雕匠手藝。大喜學(xué)得最好。有人說,兒子的手藝蓋過了老子。

按照浦陽的鄉(xiāng)俗,雕花嫁妝必須請雕匠到家中制作。一套全堂雕花嫁妝,兩個雕匠通常要做三年。將麻家雕匠到家中來做嫁妝,劉昌杰曾一度產(chǎn)生過猶豫。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們對于這位麻老矮,有一個令人將信將疑的傳聞。說是這麻老矮有一種祖?zhèn)鞯拿胤剑Q為“身身身身迷藥”。這種迷藥只要在女人的衣角上沾那么一點點,女人便會不顧一切跟著放藥的男人走,不管他是老是少,是富是窮,是乖是丑,即使是瘸子瞎子,也會與他廝守終身。說麻家有祖?zhèn)魃砩砩砩砻运幍娜耸怯懈鶕?jù)的。根據(jù)就是,麻老矮是個丑八怪,他的婆娘靈芝卻是個如花似玉的俏女子。他若不是使用了身身身身迷藥,一朵鮮花怎會插在他那坨牛屎上?有人問麻

老矮,是不是下了身身身身迷藥才把靈芝搞到手的?麻老矮總是說:“什么卵的身身身身迷藥,沒有的事!”他被逼問得太緊時,就把他和靈芝的那本經(jīng)如實說出,讓兄弟們相信身身身身迷藥是并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前,他跟師父在所里的一戶人家打雕花嫁妝,一做就是三年。他年輕時很會唱歌,見子打子,出口成章。所里是個大場口,場口中心進行商品的交易。場口的邊上則是年輕人對歌交友的地方。年輕人來趕場,叫做趕“邊邊場”。一次所里的趕場日,麻老矮奈不住每日勞作的寂寞,也去趕了一回邊邊場。邊邊場上,麻老矮遇到今天的婆娘靈芝。苗鄉(xiāng)的對歌,固然要比喉嗓,更重要的是通過對歌來比試肚才。靈芝唱歌聞名于所里一帶,從沒遇到過對手。她曾經(jīng)揚言,若是哪個男伢唱贏了她,她便以身相許,不用花轎自己上門。面對著麻老矮這三疊糍粑高的丑八怪,靈芝忍俊不禁。原只想唱兩只歌打發(fā)他了事,沒想到麻老矮的歌聲竟像螞蝗一樣粘住了靈芝,叫她甩不脫,丟不掉。粘心粘肺的歌直唱得靈芝云里霧里。一乖一丑的對唱,引來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聽歌人。沒唱多久靈芝就緊張得出了麻麻汗,她摘下細篾斗篷來扇風(fēng)。麻老矮照此辦理,也把細篾斗篷摘下,拿在手里扇風(fēng)。那又稀又黃的頭發(fā)結(jié)成辮子,盤在腦殼頂上,就像一叢剝了棕片的棕樹蔸。眾目睽睽之下,靈芝和麻老矮面對面地站著。姑娘竟比后生高出了半個頭。靈芝姣好的面容,勻稱的身段,使得麻老矮相形見絀。麻老矮能夠占得上風(fēng)的,是他那淋漓酣暢,婉囀動聽的歌聲。所里一帶的男伢,幾乎都知道靈芝曾許下的諾言,背地里罵她是嫁不出去的“歌精”。歌精總算是遇到克星了,克星又偏生是個丑得教人作嘔的腳色。人們都在拭目以待,看你靈芝吐出來的口水,自己又怎么咽了回去?靈芝倚仗著自己的聰慧目中無人,也只能咎由自取了。麻老矮與靈芝你來我往的對歌一直持續(xù)到太陽落坡。集市早已散去,邊邊場卻因為這場難得一見的對歌還在繼續(xù)著。人們預(yù)計這場對歌到最后,一定會有精彩場面出現(xiàn)。漸漸地,靈芝開始招架不住。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麻老矮,充滿著恐懼、惶惑和不安。越唱越來精神的麻老矮,卻仍然是那樣從容不迫。忽然,靈芝不再接著對唱,而是對麻老矮說:“大哥,要是你人長得也和你的歌一樣,那該多好。對不住了!實在對不住!”話音剛落,她扭頭就走。幾個與麻老矮素不相識,卻為他打抱不平的后生,上前一步攔住了靈芝的去路,大聲地質(zhì)問:“你這婆娘,講話怎么不算數(shù)!”靈芝兩頰緋紅,無言以對,尷尬萬分。笑呵呵的麻老矮一步上前,把攔路的后生拉開,說了聲:“讓她走吧!不要為難她。”便頭也不回地朝著與靈芝相反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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