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勇退
大約從湘軍攻占安慶的時候開始,曾國藩就不得不考慮大功告成之后的處境。這時湘軍勢力大盛,有人向他勸進,要他坐擁半壁江山做皇帝,然后把大清皇帝趕下臺。據野史記載,彭玉麟、胡林翼、左宗棠、曾國荃、王闿運等人,都先后試探過他的意思。這很可能不是純粹的無稽之談,至少曾國藩的日記中記下了他見過王闿運之后的躁動不安。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可以斷言曾國藩絕對不會同意去做大清皇朝的叛逆。談到曾國藩不愿自稱做皇帝的原因,人們往往分析說,曾國藩也許是擔心自己在湘軍當中缺乏號召力,也許他擔心湘軍打不過旗營和綠營,也許他不愿繼續(xù)打內戰(zhàn),致使生靈涂炭。其實最有說服力的理由,乃是曾國藩不想自毀形象。他已經把自己塑造為大忠臣和大儒圣哲,這個形象一點也不比皇帝遜色。如果他對清王朝造反,成功了,他會成為驅逐異族統(tǒng)治者的英雄;但若失敗了,他就什么都不是,只會被人罵做亂臣賊子,他一生對自我形象的辛苦營造就毫無完美可言了。
湘軍攻克金陵以后,曾國藩的權勢如日中天。朝廷不給他封王,甚至不封他為公爵,明顯地向他表達了慈禧對他的疑忌。曾國藩決定自釋兵權,裁撤湘軍。盡管當時西部有回民起事,北方有捻軍馳騁,南方還有太平軍的殘余,曾國藩已不愿再置身于戰(zhàn)爭的漩渦之中,也不讓自己的直系部隊再次踏上征途。
也許從咸豐八年(1858)曾氏兄弟再度“奪情起復”的時候起,曾國藩就想好了功成身退這條路,因為他已按照老莊人生哲學的思路理解了成功的最高境界。他已經修煉到了榮辱不驚的層次,盡管在權勢炙手可熱的時刻,他也不會頭腦發(fā)昏,給人家留下把柄,惹來殺身之禍。曾氏兄弟在金陵取得的勝利給他們帶來了無比的榮耀,也使他們成為眾矢之的。幼天王洪天貴福逃走了,傳說中金陵所有的巨大財寶不見了,也有人指責湘軍在進城后殺人如麻,兇殘如獸。這些都是有可能把曾國藩涂成烏黑的顏料。怎樣才能躲過一齊射來的明箭和暗箭?最好的辦法就是解除自己的武裝,盡快地隱退到政壇,不再對任何人構成威脅。
湘軍攻克金陵不到一個月,曾國藩就下令裁撤湘勇二萬五千人,只留一萬人防守金陵,另留一萬五千人在安徽機動作戰(zhàn)。大約三個月后,又決定將湘軍裁掉百分之八九十,隨后曾家軍逐步解甲歸田,其作戰(zhàn)任務交給淮軍接手,“湘淮代興”就此完成。
曾國藩此后盡可能地置身于戰(zhàn)爭之外。同治四年(1865)五月,他奉旨北上指揮對捻軍的作戰(zhàn)。其間他表現(xiàn)得很不積極,多次稱病請假休息,并力爭讓更多的人來分擔剿捻的任務。如此拖了一年半的時間,到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清廷索性讓他返回兩江總督任上,由李鴻章來接手剿捻的總指揮。
曾國藩脫離軍事以后,致力于制造輪船,購買機器,興辦洋務,籌辦水利工程,恢復科舉,為陜西的左宗棠湘軍和湖北的李鴻章淮軍籌餉。他在兩江任上待了十幾個月,于同治七年(1868)調補直隸總督。同治九年(1870)六月,他奉旨處理天津教案,由于擔心洋人開戰(zhàn),處死國人以滿足洋人的要求,遭到朝廷清流派和社會輿論的反對,令他十分郁悶。不久奉上諭調補兩江總督,離開了天津這個是非之地。
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四日午后,曾國藩在總督署的西花園中散步,兒子曾紀澤在一旁照顧。曾國藩連聲呼喊腳麻,曾紀澤攙扶他回到書房,端坐三刻,溘然逝去,享年六十一歲。他雖然稱不上長壽,但走得十分舒適,也算是圓滿結束了人生。
曾國藩一生追求完美,在戰(zhàn)爭中建立了罕見的勛業(yè),并且成功地避免了鳥盡弓藏的權謀陷阱,連同他的家人一起,被他效忠的王朝褒揚為一門忠義,曠代勛臣。從人脈關系而言,他在生前已安排下了繼往開來的格局,門生故舊遍天下,許多人在他的庇蔭下名利雙收,對他感恩戴德。他積極推動洋務運動,制造新式武器和輪船,把中國學子送往西洋留學,被視為推動社會進步的措施。他還是一位出色的學者和教育家,人們認為他開發(fā)的一整套家教理論和方法有助于后輩成才發(fā)達,熱衷于研習效法。從這些角度來看,他的一生真是完美無瑕,令人羨嘆不已。但盡管如此,他借以揚名于世的軍事生涯,仍然給他帶來了許多罵名。只要太平天國的事業(yè)能夠得到人們的同情,曾國藩這個名字就等同于鎮(zhèn)壓反清農民運動的劊子手,甚至是“元兇”。這是湘軍大帥在追求完美功勛時不可避免留下的硬傷,再一次證明任何事物都存在對立的兩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