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外有個不起眼的小土丘。小時參加生產隊勞動,或上山打柴,下地割草,從小土丘旁經過,感覺累了,常會放下工具或柴草,坐到上面歇息一陣,一邊跟同伴們天上地下地神聊海侃。聊著侃著,話題就到了屁股下面的小土丘,有人說里面埋著一臺官戲。戲是拿來演給人看的,怎么就埋到土里去了呢?這事說起來還頗有些來頭。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村上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見村子不大,卻山環(huán)水繞,林茂竹密,青龍左高,白虎右低,怎么看都是個該出些人物的地方。國人所謂的人物,自然就是威風八面手執(zhí)生殺大權的大官小吏了。老者便問村人,是希望村里人人都有官做,還是只讓少數幾個人做官。村人不知此話的玄機,自然愿意人人都有官做。圣人有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呢。村人不見得知道圣人言,卻知道那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老話,樂意好事大家沾,同喜同樂,不愿個別幾個人騎在人民頭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老者說這好辦,手在空中劃一道弧,頓時變出上百件官服和全套鑼鼓響器。村人興奮不已,有的敲鑼打鼓,有的官服加身,以木樓為臺,擺開架勢,演唱起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逢年過節(jié)或農閑時,村民們便湊到一處,披掛上陣,熱鬧一番。演的什么劇種,也沒人說得清,估計不是儺戲,便是祁劇,放在今天也該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內容與別處戲劇沒啥區(qū)別,多為帝王將相和達官貴人的恩怨情仇。這當然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有官做,個個都是人物,村人也就心滿意足,樂此不疲。
這種民間傳說自然不是吾村先民的獨創(chuàng),估計別處也有過類似的說法。千百年來,我們最崇拜的就是這個官字,誰都想著做官,可真能做上官的究竟只是極少數?,F(xiàn)實里的官做不上,那么穿著官袍子,端著官架子,邁著官步子,打著官腔子,自作多情做做戲臺上的官,風光風光,該不會有人來阻攔你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詳的老話:什么藤結什么瓜,什么階級說什么話。事實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想鄉(xiāng)下人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生活勞累艱辛,從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炫耀的,倒喜歡把自己羨慕的大人物搬上戲臺,過一把官癮。又不過是業(yè)余尋尋開心,不是衣食無憂的文藝工作者,也就沒有上級指令的硬性任務,非得表現(xiàn)什么戰(zhàn)天斗地的火熱生活,愛怎么演就怎么演。這官戲也不知演了多少朝多少代,反正純屬自娛自樂,戲裝道具和樂器響器又都是現(xiàn)成的,不用出一分錢的場租費和大腕出場費,工商文化等部門也不上門打秋風,也就百年千年地流傳下來,盛演不衰。
不想一日有高人從村上經過,一看覺得是個藏龍臥虎之地,趕忙翻身下馬,小心步行進村,生怕有所冒犯。一邊朝村人打聽,村上有什么顯官重吏,好登門請安。村人樸實慣了,不會無中生有,編假話哄人,只得如實相告,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只祖上考取過一兩個秀才,因不認識組織部門的領導,也沒混出啥名堂,窮困一生。高人怎么也不相信,緩緩走進村里,要探個究竟。忽聞鑼鼓震天,高腔入云,循聲引頸望去,遠遠見有青瓦木樓,樓上正在大張旗鼓唱大戲,樓前坪里則被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走近一瞧,戲臺上全是高帽長刺寬袍廣袖的各路官員,仿佛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原來高人的判斷沒錯,村上確實是個出大官的地方,只不過沒出在朝廷和衙門里,而是出在村中的戲臺上。高人不覺撫掌大笑,躍身上鞍,揚鞭打馬,大搖大擺出了村子。這事被細心的村民察覺,大家身上某根神經就這么深深地被刺痛了。也怪不得人家高人小瞧咱們,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卻有事沒事上演官戲,又有多大意思呢?戲臺上的官再威風,也不會給村上帶來任何好處和榮耀,大家還這么自得其樂,也顯得太沒出息了。一氣之下,在村外挖個大坑,將演官戲的一應道具服裝和響器樂器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埋掉,一是告別演唱官戲的無聊之舉,二是巴望送走戲臺上的官,現(xiàn)實中能出幾個真正的大官小吏,下回還有高人過村,再不被小瞧,也不至于辜負了這一方佳山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