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上的聽眾頓時就傻掉了,那是一個詩人成群的時代,許多小學(xué)文化水平的人,仗著翻過新華字典的履歷,開始寫詩,并把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騙上床。因此我開頭的這句詩迅速湮滅在聽眾的議論里。畢竟還有識貨的,一位戴著眼鏡的齙牙妹跳到我的眼前,熱情地問我,你也喜歡寫詩啊,那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呢?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打亂了我夢中排演幾百次的腳本,我忽然結(jié)巴起來,胡亂地應(yīng)對著,生怕哪句話被懷念聽了去,讓她笑話,因此我的眼睛一直朝懷念瞟去,直到她下車。人生的無奈多半是這樣發(fā)生的,由于齙牙妹的半路殺出,使我完全喪失了與懷念在公交車上交往的機會。
回家后我萬分沮喪,睡覺說夢話時不停吼著:那是飛縱即逝的白銀時代……我媽第二天悄悄找到鄰居老徐,說,我兒子晚上睡覺總是叨叨啥真金白銀的,咋回事這是?老徐就一臉嚴(yán)肅地告誡我媽,說,八成想壞點子呢,看緊點,別讓他惹事兒!
老徐的心眼不壞,只是特喜歡幸災(zāi)樂禍,火上澆油。徐莉莉和楊凱打得火熱的那段時間,正趕上徐莉莉的姥姥有病,好像是哮喘,徐莉莉她姥姥犯病的時候,四合院里都能聽到沉重的咳嗽聲和吐痰的吧唧聲,好像一只年邁等死的翼龍穿越時光隧道降臨在四合院巴掌大的上空。
老徐她媽,也就是徐莉莉她姥姥,在堅持了小半段時間后,終于不出所料地死掉了。老徐家的4個閨女一齊發(fā)出悲鳴,像一排凄厲的風(fēng)笛,警報一樣傳達(dá)著哀訊。死亡的時間發(fā)生在晚上,我當(dāng)時正在家里抱著個椰子,椰子很硬,抱在懷里像抱著一顆人的腦袋。聽到哭聲之后,我媽趕緊跑過去看了老太太最后一眼,回來的時候眼眶濕濕的,一個勁地說,人活著有什么用?我覺得這個問題難以解答,所以在我媽的眼淚前保持沉默。對于某些終極問題,不回答比回答要明智得多。許多自以為是的人,就是在探求終極問題的道路上死掉的。
我當(dāng)時想湊過去看一眼老太太的尸體,四合院里呼啦涌進(jìn)來更多想看尸體的人,結(jié)果反倒把我給擠了出來。我甚至沒有找到老徐的4個閨女,只聽到某個角落里發(fā)出女鬼似的哭聲,然后導(dǎo)火索似的,引爆了更多的哭聲。那些哭聲飄蕩在黑黝黝的夏夜里,伴隨著一個剛剛逝去的蒼老生命,天空刷地砸下一顆耀眼的射線狀流星,好像在為這場悲劇畫下某種神秘的符號。我回到家,依舊抱著那個堅硬無比的椰子,我爸在椰子上砸了一個小孔,這樣,我終于喝到了人生中第一口椰汁。椰汁是白的,孝布的顏色。
出殯當(dāng)天,老徐和她的4個閨女都穿上白色孝服,步履維艱地把骨灰送出四合院。老徐的位置比較靠前,哭得也最狠,聲嘶力竭。老徐哭的時候,兩邊有人攙著,不停地勸說著,節(jié)哀順變吧,仿佛她們不勸,老徐就能給活活哭死。老徐哭了很久,臉上卻沒有眼淚,跟在身后的徐莉莉只哭了幾聲,眼淚就劈里啪啦地打下來。老徐的4個閨女集體亮相,雖然穿著孝服,仍然引起了轟動,幾公里外的混混們甚至也趕過來看熱鬧,徐莉莉雖然發(fā)育超前身體豐滿,但風(fēng)頭依然被她的姐姐們搶走了。據(jù)說這次出殯儀式之后,除了老徐本身,老徐家的4個閨女都被認(rèn)領(lǐng)完畢。
徐莉莉不需要被認(rèn)領(lǐng),她已經(jīng)是楊凱的了——確切地說,楊凱是她徐莉莉的了。楊凱是個極聰明的人,當(dāng)老徐的菜刀出現(xiàn)在澡堂的時候,楊凱一聲不吭地憋了口氣,然后潛伏在那個骯臟的充斥著尿液死皮的大池里,直到老徐飛出菜刀將小光擊倒,派出所民警及時趕到將老徐制服,楊凱才脹著肚子從水里鉆出來。也許是出于愧疚,也許被徐莉莉的誠意打動,楊凱最終還是投降了。出殯那天,楊凱擠在人群的最后,像死了親姥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