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按著三姑與老四的安排,知蘭坐火車北上去了哈爾濱。
“喀嚓、喀嚓、喀嚓——”火車的速度漸漸慢下來,窗外景物倒退的速度也越來越慢,這時剛好是整點,遠遠的就能聽見車站鐘樓的大鐘報時的聲音。
知蘭翻著手里的詩集,有些心不在焉。
她買的是臥鋪票,老四安排得周到,一個包廂里只有她一個人,清凈而且安全。
車子最終停了下來,門外走廊上乘客陸續(xù)下車,知蘭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手提箱,將詩集放了進去,但依舊在位子上坐著,并不急著離開。
過了一會兒,走廊上的喧鬧漸漸靜下來,一個人影停在了包廂門前,來人伸手敲了敲門:“請問是奉天來的客人么?”
聲音年輕的讓知蘭有些驚訝。
“請進?!彼鹆艘宦?。
門開了,進來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個子不高,人看著也是黑瘦,棉襖罩在身上也不緊實,仿佛套在竹竿上一般空落落的感覺。眼睛倒是又黑又亮,活絡的跟個伯勞鳥一般,臉上還有大大的笑容,露著雪白的牙齒。
和趙青那樣的俊俏少年完全不一樣,卻讓人覺得容易親近。
可這么小就為一枝春做事……知蘭暗自皺了下眉。
“我姓紀,知蘭姐你叫我小紀就行。”少年說著上前來替她提箱子。
走道上此時已經空了,列車員正從另一頭開始檢查包廂,看有沒有睡迷過去忘了下車的糊涂客人。
小紀提著行李走在前面,知蘭跟在他身后,看他矮小的身影便覺得有些不忍:“你多大了?”
“十七?!?/p>
知蘭一愣——看走眼了。
大約是經常被問到類似的問題,少年十分敏感,似乎已經知道她的下文:“知蘭姐你別看我這樣子,我能干著吶,叔說再過兩年就帶我見三姑?!?/p>
“見三姑”便意味著能獨自出去解決案子,知蘭有些吃驚,又有些憐惜:“你叔是誰?”
“老四啊,我爹娘早死啦,是叔從老家把我撿回來養(yǎng)大的?!毙〖o回過頭來向她笑了笑。
她不由得想回頭自己一定要和老四說說,如果這個孩子真的要為一枝春做事,頭一件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別對頭一回見面的人就竹筒倒豆子似地抖家底。
“知蘭姐,叔電報上囑咐你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一定累了,先到地方歇一天再說?!毙〖o邊走嘴里邊嘮叨著。
“不行?!彼涌炷_步上前,抓住了少年的肩:“我想先見見這回的事主?!?/p>
“???”小紀一愣,怔怔地看向她。
她有些心慌,為了這多少出于私心的迫不及待。
“可今天想見還見不著吶。”小紀偏頭想了想,向她搖頭說道。
“為什么?”
“這個……”
看小紀面有難色,知蘭想了想,頓時明白事情不簡單。聽小紀說,從昨天晚上開始哈爾濱就在下雪。
知蘭和他一同出車站的時候天空還在飄著小雪,他叫了一輛人力車,然后和那車夫說到司令府。知蘭皺著眉問他:“怎么到那樣的地方去?”
哈爾濱的防區(qū)司令,她不熟悉但略略聽說過一些,是個軍閥出身的人物,在哈爾濱的地面兒就是一方之霸。
而一枝春的原則是,若非相關,絕不要與這樣的勢力扯上關系。
“我……”
這時人力車跑開了,小紀扶著車把手在邊上跟著跑,臉都跑紅了倒不耽誤說話:“知蘭姐,你可得答應我這事兒絕不和我叔說?!?/p>
他這話不簡單,要知道老四的情報功夫向來是最深的,每次交到他們手里的資料那么詳細,事主的祖宗八代給挖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可這次這個案子里卻壓根沒提過什么司令府。
怕不是在這邊接了委托的小紀當時遺漏了什么吶?如果讓老四知道出了這么大紕漏,這孩子一輩子也別想進一枝春了。
她一時間有些躊躇,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知蘭姐……”小紀扯著她的袖子哀求。
“好,我不說??赡阋颈镜亩冀o我說清楚?!鼻闆r有變,而且似乎還是不簡單的變化,這意味著她之前做的準備可能都要全盤推翻。
但是其實……一切都還是得見了那個人再說。
“嗯!”見她答應了,小紀樂得猛點頭,腳下不停,整個身子靠上來附在她耳邊說:“我查過了……這回的事主……” 哈爾濱防區(qū)司令的官邸是棟俄式的雙層洋樓,紅白相間的墻面,高高的尖頂漆成金色,墻體裝飾著簡潔雅致的雕刻線條,整體看來很是漂亮。
只是門外荷槍實彈的哨兵讓人看著有些悚然,再加上今日有雪,門口那條大街上愣是沒見什么人影。
人力車就停在對面的小巷子里,知蘭在這里下了車,小紀要她在原地等,自己到巷口張望著,不時回過頭來向知蘭看看。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回頭招呼知蘭過去,低聲輕呼:“出來了!”
知蘭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去,也學他的樣子微微側身探出頭去。
只見有幾個年輕人正從司令府里出來,都穿著皮大衣,互相寒暄著有說有笑,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和每個人都招呼了一回,然后目送著其他人陸續(xù)離開。
知蘭死死地盯著那人帶著笑容的臉。
不用摘下眼鏡,也不用把衣服換成銘刻在她腦海里的那身綢布短衣,她想這個人的樣子自己是忘不掉的,三年里心心念念著,每每在那個一片火海的噩夢里看見,然后驚醒。
葉懷言。
那個此刻站在司令府門口,西裝革履看來溫文無害的男人,赫然就是葉懷言。
“知蘭姐?!鄙砼孕〖o拉她的衣服,“你怎么了?”
她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恐怖,“沒什么……就是他?這回的事主?”
“嗯。”小紀點頭,忽然皺了皺眉。
知蘭卻未發(fā)現(xiàn)他這小動作,只是想起剛才路上小紀所說的:“你剛才說他住在司令府里,知不知道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