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馬家輝的朋友之前,我先是他的讀者。那時我念中學,他則在美國上研究所,同時還寫專欄,混跡于某大報的副刊迷宮。說起來,那真是港式專欄的黃金歲月,一份報紙居然能夠撥出三大版,讓多少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密不透風地嚴實填進一格格小豆腐塊里。而且它們彼此呼應;常常見到某甲說起昨夜與誰共飯,愉快的不得了,然后那個誰也在自己的地盤里談到某甲,對他在飯桌上的高論感佩一番。側眼看去,這樣的專欄真是一團和氣,能夠乘機替政商名流放放風聲,為新上市的產品美言軟銷。不管你多少人笑它是牙痛文學,讀者還是愛看,說不定愛的就是那種為人詬病的小圈子。沒錯,這幫人是個小圈子,老是飯局老是公關,可我們卻能借著那些不甚考究浮泛閑扯的文字里窺見另一個世界,與我們平行,但又和我們不同。情況就像現(xiàn)在的電視真人秀,能叫受者生出一種奇幻出離的認同感。
今天的馬家輝還在寫,在這專欄沒落的年代。畢竟,真人秀看得太多會厭悶。那些細瑣的感慨與平凡的議論曾以其細瑣平凡取勝,因為它們似乎代表了常民的聲音;但現(xiàn)在我們都寫博客了,再也用不著別人代表。也有一些人公關廣告賣得太過分,發(fā)財發(fā)得太著跡,編輯開始懷疑不是自己該發(fā)稿費,反而得向他們收取地盤租金才是。于是,馳名一時的港式專欄消隕了,繼連載小說之后。版面收縮,作者汰替,讀者現(xiàn)在喜歡消費信息那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副刊風格,起碼夠干脆夠直接。
馬家輝的《日月》記錄了他專欄生涯的開端與現(xiàn)在,前半部是他剛剛出道的牛刀小試,后半部是他歷練江湖的厚積薄發(fā),一前一后恰巧伴著港式報刊專欄的由盛轉衰。不知情的讀者卻不能在這本書里看到香港專欄史演變的軌跡,也看不到它衰化的跡象。因為由始至終,馬家輝都不曾服氣。他知道這種格局的限制,知道一天一篇稿的工匠速度消磨士氣之厲害,知道輕快的筆法有多大的機會變成輕佻的腔調。但他也明白香港專欄的文字特長,曉得每日的案頭勞動是逼迫自己用功的動力,曉得怎樣走近想象中的大眾卻又留有獨自跳舞的余裕。
如今重讀馬家輝二十多年前的文章,我很驚訝他當時的勇氣,居然指名道姓批評同行的懶散無聊,仿佛早就預見了自己也會像他們這樣長年寫下去,故此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公告示警,提醒自己不可墮落如是。身為讀者,我記得他的專欄果然特別,那是種留學生書寫,香港罕見。雖然這座城市很早就出留學生,遠在臺灣和內地送出大量海歸之前,香港就累下了一代又一代的留學生??墒遣恢罏槭裁?,我們就是沒有留學生文學的傳統(tǒng),倒是留學指南多的是。技術而實際,本是香港特色;談文論學,異鄉(xiāng)感懷,皆有違于港人精神,智者不取。
所以我愛看馬家輝的文章。當報上其他人只告訴我哪一家英國大學的MBA排名下降,哪一家美國學院的住宿費低廉時,只有馬家輝談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內偶遇趙元任藏書的經歷,以及古怪洋教授夫婦在課堂上當著學生面前爭辯的故事。這些趣聞就像庸俗報刊里打開的一面窗,湊近一聞,便是冷冽清風。喜歡那種感覺的人,比較不關心畢業(yè)之后的謀生大道,反而會沉溺在學院之樹的永恒想象之中。你不用擔憂未來的生活重擔,只需要把沙漏停在圖書館書架上的某一層空格,盡情吸取陌生的名字與聞所未聞的知識,在一個遙遠的國度。
也許馬家輝就曾經是一個躲在角落的少年讀者,讀過陳之藩等無數(shù)前行者留下的印跡,想象留學的滋味良久,終究得背起行囊自己印證,跟隨玄奘以來中國最大規(guī)模的取經大潮,然后再寫下自己的見聞,刺激下一撥人的欲想。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講,留學生書寫的傳統(tǒng)就是一種留學的傳統(tǒng);我曾聽過無數(shù)歸來學者提起少時讀過的書如何在他們的腦海里構筑出一座遠方的瑰奇宮殿,令他們神往。
那時有人天天寫自己逛街購物的見聞,有人笑話昨晚電視劇的布景穿幫,只有馬家輝在述說芝加哥大學哥特式高樓投下的陰影,麥迪遜湖面上初結的薄冰。我從他那里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法蘭克福研究所出身的學者也不能弄懂阿多諾的每一句話,地理學大師哈維又怎樣在新書里談論后現(xiàn)代的條件;他還講到他的導師賴特,使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分析馬克思主義”的流派。留學生文學依學問的領域可以粗分成不同的支脈,而馬家輝這一脈與我心心相印,令我生起沖動想要寫信給他問好,順便問問彼邦學界是否還在研讀我屢攻不克的經典,以及負笈海外的門道。結果,我沒有寫出這封讀者來信,也放下了出國留學的幻想;留在此地繼續(xù)讀他的書。
二十年了,馬家輝還在寫他的外游經歷。盡管他不再是個學生,也不再趾高氣揚地譏刺其他專欄作家;學院的奧秘換成了用心經營的文字,但他始終守住了最初的諾言,是港式專欄文學里一把不?流俗的聲音。在這座日久失修面目蒼老的大樓里,他不安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