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從宮里傳出話來,端午節(jié)前要打三天的平安醮。本來鳳姐只想帶幾個小姑子去開心,賈母偏要湊熱鬧,王夫人只好下令“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婆子、媳婦、小丫頭們早在府里憋瘋了,聽到這話誰肯不去?于是,賈府上下全部出動,只見榮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除了老太太、薛姨媽、眾小姐的車,還有丫頭仆人的車,“黑壓壓的站了一街”。 然后,前頭的全副執(zhí)事擺開,青年公子賈寶玉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lǐng)著車轎人馬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這樣一個隊伍,若是喧鬧著走來,便無異于街頭雜耍,但貴族之家出行,也必有貴族之家的威嚴與秩序,于是,整個隊伍依次行來,卻是鴉雀無聲,只有車輪馬蹄之聲。
可惜總有意外發(fā)生。這意外的發(fā)生不是對莊嚴行進隊伍的打劫,而是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這個過程,到了清虛觀門口,進入另一場景的彩排的時候。只聽鐘鳴鼓響,清虛觀的張法官執(zhí)香披衣,帶領(lǐng)眾道士路旁迎接。寶玉下馬,賈母下轎,眾人依次下車下轎,偌大一個場面,也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可謂莊嚴肅穆,體現(xiàn)了訓(xùn)練有素的大家規(guī)矩。這所有的排場都像是一個告之世人的儀式,宣示著富與貴的繁華景象。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道觀里已經(jīng)不再是一派清幽寂寞,樓上掛起了錦繡的簾子,等待著榮府一干人的到來。那些道士自然全被驅(qū)趕出去了,不過,也許他們就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的行臥居處被花紅柳綠的姑娘小姐們占據(jù)。寂寞的青燈古卷的修煉,單一的燒丹煉汞的勞作,這所有的修煉究竟是為今生的超脫還是為來世的富貴,很難讓人說清他們心里的感受。也許,這樣的場面他們見得多了,在賈家人打平安醮的日子,不是有南安太妃們也來相見嗎?一切的排場都不是靜悄悄獨自完成的,它必要相互映襯方顯得精熟與沉著。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就在賈府眾人紛紛進場時慌慌張張地出現(xiàn)了。他拿著剪蠟燭的剪刀,正想瞅空子鉆出去。他不是故意沾這便宜要趁機見見賈府的貴婦與小姐的華麗與美貌,而是嚇壞了找不到逃離的出口。結(jié)果,他胡走亂闖中一頭撞在鳳姐的懷里。鳳姐的反應(yīng)極其迅速,體現(xiàn)著熟練的回應(yīng),揚手給了小道士一巴掌。這一揚手,都可以想見其響亮。一個平安醮的儀式,就這樣被不倫不類地點上了一筆不動聲色的嘲弄。鳳姐知道小道士出現(xiàn)的原因,因為她罵道:“小野雜種!往哪里跑?”即使知道是他的慌張造成了這樣的相撞,也必要讓他承擔(dān)相撞的后果。小道士被打了一個跟頭,跌到外面去了,而接著他的,是剛下車的寶釵。此時,圍隨在寶釵等周圍的,是風(fēng)雨不透的丫鬟婆子。見小道士滾了出來,眾人一齊發(fā)聲說“打!”直讓人想起電視鏡頭中,官員判案時由衙役齊聲喊出的那個“威——”字。
寶釵等面前的“風(fēng)雨不透”讓我很震驚,那該是怎樣一種威嚴與尊貴。別說是沒見過世面的小道士了,這樣的場面有誰會毫不理會地穿越?于是,當(dāng)小道士暈頭轉(zhuǎn)向地挨了打,又暈頭轉(zhuǎn)向地被領(lǐng)到賈母面前問話時,就算賈母的表情再慈祥,賈珍撫慰費再多,恐也一時難以從驚悸中回過味來。
小道士就這么匆忙而意外地出場,又匆忙而意外地下場,在追光燈的照耀下,仿佛是一個跑龍?zhí)椎男〕?,偏又把畫龍點睛的一句臺詞說出來。眾人在他的臺詞里震動甚至哄笑,然后接著看下面的精彩的劇情時,他就被人遺忘了。
小道士在清醒后,會記得那一串大戶人家的賞錢,還是臉上火辣辣的一巴掌呢?可以清楚的是,他肯定不會記得賈母那一張慈祥的老臉,倒是鳳姐那張粉面含春威風(fēng)八面的臉很可能從記憶的深處時不時浮現(xiàn)出來,像一個色彩紛呈的噩夢。
只是小道士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曾經(jīng)在怎樣的情景下出場,又是如何地下場。小道士是貧寒人家的孩子,他與亂花迷人眼的富貴的意外遭遇,那種富貴帶來的惶恐也許會影響他一輩子。只是不知,他見到富貴人家出行時,是羨慕還是憤恨。
榮府人的到來,使清虛觀無法清虛了。先是聽到消息的尤氏婆媳來伺候,接著馮將軍家聽到消息帶著豬羊、香燭、茶食趕來送禮,后來連二連三的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榮府的排場,漸漸擴大到有形的人家和無形的廣大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