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感興趣的是詩歌——雖然專著不多，大都夾雜在其他著述里面；其次是哲學(xué)，歷史；再其次才是佛經(jīng)。他最感頭疼的是歷算，覺得公式和數(shù)字是一種枯燥煩人的東西，引不起任何馳騁的想象和靈活的思考。

他逐漸感到鉆在書堆里也是一種幸福，是很少有人能夠得到的一種享受。這里，就是他的家了，但有時也還是想起鄔堅林來，想起那個出生了他、又給了他童年的地方。那遠(yuǎn)處的和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親人，凝聚成一顆親近、尊敬、懷戀、感激、隱痛的五色石，像海底的珊瑚礁，沉積在他的心中。他愛那里的人們，在那個小村莊的內(nèi)外，所有的腳?。ㄖ挥写蛄R過伯伯那森的老爺甲亞巴的除外），都刻下了善良、淳樸、天真、熱誠這些人類中最美好的符號。從這里到那邊，對于一只蒼鷹或一只白鴿來說，也許一展翅膀就能飛到；而對于他來說，已有千山萬水之遙了。

當(dāng)他心懷惆悵的時候，就到街上走走。雖然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活得清苦，但他覺得這些為今生今世奔波的男女，比那些為來世靜坐的僧人要愉快得多，有生氣得多。在佛經(jīng)上排列著的說教，畢竟刻板而縹緲；在家庭中流動著的東西，才是清新而實(shí)在的。但它們各有著自己的意義，自己的價值，就像冷峻同熱情、寡欲同追求一樣。他想，這兩條各自奔流的河，不能匯合在一起嗎？如果它們始終不能匯合在一起，他將涉過哪條河去獲得人生的真諦呢？他迷惘了，他意識到自己還不具有選擇的能力……

這一天，他又來到街上，遇見了一支紅教喇嘛迎親的隊伍。這種場景，他在幼年的時候不是沒有見過。今天，他卻有了一種與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覺，他從這位喇嘛身上看到了一種類似詩意的東西。你瞧，那兩條河不是匯合在一起了嗎？這條充滿熱情和追求的河流上飄著一位新娘，真像是飄著一朵蓮花。新娘的腰間，系著嶄新的邦典〔1〕，像是鮮艷的彩虹。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性的美竟有這樣不可抗拒的魅力。是的，這位新娘是美的，她對生活的選擇也是美的。她不是把自己許給一尊端坐不動的塑像，而是許給一個會說會笑的男人。阿旺嘉措第一次產(chǎn)生了明顯的羨慕之情。但他想不清楚，是羨慕這位新娘呢？還是羨慕那個能夠娶到這樣一位新娘的喇嘛？

迎親的隊伍過去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對面一家小雜貨店鋪的門口，站著一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同他一樣的羨慕的光亮。使他驚奇的是，這少女比新娘還要美麗得多，俊俏的臉面潔白而透紅，嘴角上掛著羞澀的微笑，那苗條的腰身因?yàn)樯眢w有點(diǎn)偏瘦而顯得更加輕盈。她斜倚在門邊，像一尊佛像中的杰作……不，所有的佛像都比她略胖一些，而且總含有男性的特征。他忽然想起了蓮花生三尊像——蓮花生是佛教密宗的祖師，他的塑像往往是由三尊組合在一起的，中間是蓮花生，左右兩旁各有一位女人，一位是他的印度女人，一位是他的西藏女人。阿旺嘉措認(rèn)定這兩位女人的美好和長處的綜合，也勝不過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少女。燃燒著生命力之火的人一旦被變作冷冰冰的偶像，就失去了那種不必依靠想象就足以動人的魅力。阿旺嘉措的心中立刻閃出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如果她是我的新娘，世上的一切人就都不值得羨慕了。但又一想，不會，這不可能，哪有這么巧，這么幸運(yùn)，這么如意的事呢？還是走開吧，回寺院去吧，回到那條冷峻的河流中去吧……然而，他的身子卻一動沒動。